首页 -> 2004年第3期

海峡两岸:后现代诗考察与比较

作者:陈仲义




  一、缘起时间与过程
  
  1979年,不到20岁的夏宇写出《连连看》,用选择题式的8个词组,引逗读者参与文本游戏,应该说是《连连看》发出台湾后现代诗第一颗信号弹。在大陆,笔者把韩东1983年写就的《你见过大海》视为同类项。表面上看,该诗形式并不古怪,骨子里却不动声色运用"就是这样"、"人人都这样"、"顶多是这样",拆解了"大海"--这个隐含着中国文化中心的原型意象。同一时期的《大雁塔》,通过登高远眺来"消失"人的主体性,也有异曲同工之效。应该说,这两首诗埋下了大陆后现代诗导火线。
  极具超前意识的夏宇于1984年结集《备忘录》及《腹语术》(1988年),"随兴式"语法教须眉们目瞪口呆。1985年罗青自《草根》诗社发难,出版《录影诗学》(1988年),标志性作品为《天净沙》、《与妻诀别书》,形式上做了醒目突破。紧接着林耀德拿出《都市终端机》(1988年)、《城市之瓮》(1989年),展开对都市模式的消解。其间"四度空间"也升起十分先锋的《金色日出》(柯顺隆5人),以上几部诗集,汇同黄智溶、陈克华、杜十三、鸿鸿、林群盛等的活跃创作,昭示着80年代"后"风景线。
  90年代继续加盟的有,陈黎《岛屿边缘》(1995年)、《猫对镜》(2000年),杜十三《太阳笔记》(1993年)、《石头悲伤而成为玉》(1999年),陈克华《欠砍头诗》(1995年),《因死亡而经营的繁复诗篇》(1997年),田运良《单人都市》(2000年),江文瑜《男人的乳头》(1998年)、《阿妈的料理》(2002年),林群盛《星舞弦独角兽神忆》(1995年)、《超时空设计资料节录集》,许悔之《我佛莫要,为我流泪》,罗智成《光之书》(2000年),颜艾琳《点万物之名》(2001年),唐捐《暗中》(1997年)等等。他们共同成就台湾后现代诗气候。当然,多数现代诗与后现代诗,实际上一直处于胶着混合状,多数诗人,还是游走于现代与后现代的"通婚"之间。
  反观大陆,若从个人诗集考察,1994年大陆才出现第一部《饿死诗人》,与最早的《备忘录》相差10年,与稍后罗青、林耀德的诗集也相差6年,给人一种"落伍"错觉。其实,早在1986年大陆两报"现代诗大展"(参与社团六十多个,人数超过200),三分之一作品已带有"后"现代倾向,它从潜流中全面浮出水面,且一路呼啸而去,倒很好证实80年代中期,大陆后现代诗迅速崛起的规模,大大超过彼岸。早期出现的极端实验作品有《自由方块》、《头像》(周伦佑),《打击乐》(万夏),《冷风景》(杨黎),《世的界》(兰马),《生日》(马松)等。
  若从社团、流派上看,数量也不少。前有"非非"(1986年)、"莽汉"(1984年)、"他们"(1985年),中有"新死亡"(1992年)、"空房子"(1994年),后有"下半身"(2000年)、"荒诞主义诗歌"(2001年)和"垃圾派"(2002年)等,都以群集的方式在不同时段发出另类声音,集合了各自"派别"在后现代写作维度上的特点。
  若从整体诗龄上看,台湾后现代诗的开门人当数1948年出生的罗青,甚至还可以推溯至前行代的碧果、管管身上。他们从70年代起就有所染指,使得其整体诗龄大大"趋前"。而大陆的老前辈如艾青,不用说对前现代--朦胧诗颇多指责,就是宽容有加的牛汉蔡其矫们,对后现代亦兴趣不大,在"归来派"及稍后一些诗人身上几乎找不到踪迹,一直到1953年出生的周伦佑,才首次打开缺口。这里表明了两岸在体制、全球文化视野、开放接收态度等同化顺应关系中的差别。
  由此综合衡量,有关缘起时间与过程,我们得出的看法是:台湾后现代诗整体上比大陆早起步四五年左右,台湾后现代诗的面貌,主要体现于报刊上个人作品发表和个人诗集出版,行政干预少,压力较小。而大陆因意识形态牵制,尤其是早期处于民间状态,只好以运动社团为依托,一旦出现契机,便容易形成短期内奔涌而至、泥沙俱下的浩大声势。
  在此,有一个鲜明的"时间差'问题必须提出来。按一般规律,台湾现代主义诗歌自1953年出发,经由"横的移植",到60年代中期达到高潮,接下去,理应有后现代"续弦"。殊不知被乡土文学狠狠扫转,来了个总体"刹车",苦心经营近20年的现代诗,竟未遭后现代的反拨与接连,反倒被相当程度回归传统的"乡土"掩盖了锋芒,直到十年之后,后现代才"挣扎"着崭露头角,留下"隔代遗传"的鲜明胎记。
  然而在大陆,情况却不是这样。作为前现代的朦胧诗,自1978年发端,前后不过8年,发育尚未完全成熟,就被1986年"大展"浪潮所淹没,根本没有经过"台式"乡土洗礼,反而呈现跨越式态势。大陆后现代风如此"提速",实在始料未及,它的提前,为90年代的后意象、后口语、后叙事、后语言打下铺垫。
  正是台岛"乡土"势力强大,才于70年代初有效阻止"现代"的步伐,致其行进速度放慢,顺势亦拖延了后现代的来临,并最终折中成三鼎"割据"。而大陆在全球一体化影响下,借助外部环境渐趋宽松,内部积蓄的能量涨至临界(包括影响焦虑、躁动心态、反抗冲动、艺术追求等),导致"人为"提速,在现代尚未成型的情势下,出现超前抢先的"后"注册景观,颇有后来居上的势头,也因此,大大缩短了两岸的"时间差",形成相对平行的路况。
  
  二、题材类型与维度取向
  
  依据孟樊先生分类,台湾后现代诗可分为12个品种:语言诗、图像诗、网路诗、科幻诗、都市诗、生态诗、政治诗、方言诗、情色诗、女性诗、原住民诗、后殖民诗。
  由于"方言"、"原住民"、"后殖民"在大陆不复存在,故从名单上首先给予排除。也由于政治诗、女性诗,两岸均有平行展开,所以我们的视线主要放在其余4种:图像诗、网路诗、情色诗、都市诗上进行讨论。
  图像诗
  从形式论角度上说,台湾图像诗是发展得最为完备成熟的,它不仅历史悠久(可以追溯到1943年詹冰《afair》)、场面活跃(几家大刊物都办过专辑)、参与者普遍(从元老林亨泰到现在中学生),蔚然成风,而且出现总结性成果。图像诗的表现真叫人眼花缭乱,如《随便乱读》(甘子建),出现该"诗"--正、倒、斜、右、上等六种排列形式。《失踪的鸟》(颜艾琳)在中文字间嵌入十余种"动物"。《坛中的母亲》(杜十三)将诗题演变为亲人的头颅。《不定期出版的心情》(田运良)用"。 、 ;……?--(〓)!"等符号影射现代文明的空白,让人联想浮翩,同一作者的《聋音乐会》把五线谱和高音符也整个搬进诗体。颜艾琳《方位之陨》,全诗只有一句"夜在错综的星座屏里遗失了一颗北极星",也将它无情拆散,变成十多行的"天女散花"状。
  诸如此类的表演,多是利用跨行、叠加、排列、字体、符号、几何形状,以及空白制造各种视觉效果。值得玩味的是,面对台岛这一品种的争奇斗艳,长盛不衰,大陆方面反而退避三舍,偶尔有人耍弄几下,旋即消逝。究其原因,一是大陆缺乏前行代的图像诗传统,无以赓续(记忆中还没有什么刊物办过专展)。二是大陆普遍认为图像的形式主义味道太重,有一种不屑为之的心态。诚然台湾的图像诗玩到今日,已臻登峰造极的地步,但其前提条件必须像张汉良先生所言"具备文义格局"方属正常,否则徒然在形式上翻筋斗,终归要溺于游戏。细究起来,台湾有些图像诗确实仅仅在形式上做"拟形"表演,没有太多意涵,应该引起警惕。
  情色诗
  台湾情色诗似乎更青睐于女性作者,它先是扒在颜艾琳身上的《骨皮肉》(1997年),有点教人发怵,发展到江文瑜《男人的乳头》(1998年),简直让人心惊肉跳。许多禁忌的词语,公然在图文并茂的诗集里如入无人之境。阴蒂、乳沟、肛门、阴囊、精液、子宫、阴唇、白带……到处是赤裸裸的性场景。看《立可白修正液》"我打开立可白/把横躺/坚挺的乳头渗出丰沛的乳汁/或是,尖硬的阴唇/泌流粘状的润滑液--/正准备涂抹在摊开的男体/修正那一身阳性的弧线",甚至于为抵抗阳具主义权势,不惜让"铜像"满口秽语:"屎你老母"、"干你老母"。显然台湾情色诗发展到江文瑜阶段,已大大越过"三点式"。
  然而得特别指出:近年焦桐的《完全壮阳食谱》(1999年),则是情色诗的一次革命。其一在内容上,他用别出心裁的食谱,颠覆了台湾意识形态"威而刚"的神话,同时也改写传统情爱语汇的罗曼史,构思精巧,隐喻贴切。其二在形式上,用"材料"、"做法"、"注意"、"说明"、"诗体"相互关连的五部分,进入食谱诗写的搭配,用料讲究,刀工细腻。在难度很高的互文、转喻中,完成"美而不淫"的提升,这是情色诗在后现代中思想艺术的一次突破。
  大陆情色诗在80年代"黑夜"旋风席卷下,一度屡遭非议,她们敞开自己,带着强烈的自虐自戕倾向,但毕竟还维护着一条完好的"三八线",基本上还属于身体写作。到了世纪之交,随着"下半身"宣告成立,一股肉体诗写狂潮便迅速蔓延:已出版的诗集有《一把好乳》(沈浩波)、《什么把我弄醒》(巫昂)《再舒服一些》(伊丽川)等。随便举一例《失败得很》:"这一辈子,你只操过两种女人/在席梦思上一声不吭的,是你老婆/你掰开老婆的大腿,就像掰开一根树枝/树枝不吱声,你小心翼翼,生怕掰断了她……"赤裸着"下半身"的肉欲、在场和日常化取向。
  比较两岸情色诗,当可清晰双方的异同:(1)两岸情色诗都越过"身体写作"最后一道防线,进入肉体内部,全方位洞开生理心理感官,不管双方打开方式、用词、语调还存在些许不同,事实上,情色与色情之间的"度"(界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了。(2)台湾的情色诗一向以个人"单打一"面目出现,显得底气十足,且"全裸"程度超过大陆。大陆以抱团的相互支援的方式亮相,情色级别稍逊一筹,但双方的主要宗旨已不再停留于女权主义、女性主义范畴的定位,而主要是借此展开一种全方位洞开的肉体写作方式,或曰肉体写作学。(3)虽然台湾情色诗有一部分关涉到政治、女权等课题,却始终没有放逐美,基本上还是在浓丽的语言氛围中,维护美学的诗歌和美感的诗歌。而大陆多数在摒弃政治、思想负载的同时,热中于非美的粗鄙,在流畅浅白的口语中,铺陈黄段子、准黄段子的叙事风格。
  网路诗严格意义上的网路诗是指运用超文本链接、多媒体手段,借助声光、动画等它种艺术元素形成互动的新型诗体,它和平媒诗完全是两码事。须文蔚曾把它分为具体诗、多向诗、多媒体诗、互动诗等类型。短短几年,网路诗在台湾如火如荼。著名的《妙缪庙》有涩柿子和响葫芦掌门,《歧路花园》有李顺兴精到批评,白灵的《文学船》乘风破浪,须文蔚的《触电》时时碰射火花。苏绍连就其创作数量,堪称网路多媒体诗第一人,自1998年以来,他就在《现代诗的岛屿》,经营百种奇花异卉,如《人想兽》:文字随鼠标上下左右移动,呈现不同组合,同时由操作者随机决定直、横、左、右四种读法。《二十岁》:阅读者先要完成21块拼图的完整合成,取得"通关"后,方可读出诗句。《沉思的胴体》:屏幕上出现10个词组,让你选择,然后填充空格,与作者共同完成"答题"。《战争》:点击文字时,产生一连串爆炸效果,最后造成一片"残局"。
  像苏绍连等人这种"动态诗"演出,目前在大陆基本上是一片空白,这与软件技术较弱,以及图像诗不被看好等因素有关,但是宽泛意义上的网络体诗歌,在大陆则有如雨后春笋、方兴未艾,拥有数以百计的诗歌网站、诗歌论坛、电子诗刊和层出不穷的网络诗选。
  大陆网络体诗歌虽然没有出现像台岛那样,以技术为依托,率先领衔"诗歌短片"、"诗歌动画""诗歌MTV",大部分还属于临屏的文字书写,但近五年确立的"网络体",已经可以与纸质诗歌平起平坐,尤其是"口语狂欢"带出70年代80年代作者,更无顾忌,比如爱若的《回家》,把地铁广播报站的"录音",不厌其烦、原封不动搬进诗里,让你在机械中体会"回家"的感觉。《大宅门》,同样把"灯个哩格儿棱"--这一胡琴花腔的过门,塞满全诗20个句子,让你站在"门口"哪怕拉长耳朵,也只能听到"能指"的声音。更有甚者,蓝蝴蝶紫丁香采用复制粘贴《让口水将海子淹没》,只7个字的内容复制百次,故意制造淹没性的解构效果。
  成千上万的网络诗,它所体现的游戏精神、快感写作、粗鄙形态,正在强有力地改变诗歌生态与质地,在未来诗歌天平上,其份量难以估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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