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余光中诗歌二极对应结构论
作者:赵小琪
二
其次,是原始世界与现实世界的对应。
这两个世界的对应意味着,在余光中诗中,生命的永恒还来自一种立足于现实世界的对原始的全面的人生境界和价值理想的追寻。
在对现实生活世界的觉知中,余光中领悟到,在完整的人的范围内只把生命的某一侧面绝对化,已成为我们这个技术化时代的严重的病症之一。因此,个体倘要追求生命的永恒,他就应该在人的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肉体与灵魂之间实现辩证的和解和良性的互补,以使生命的生存和发展处于这种矛盾的巨大张力之间,同时又能将二者进行有机、和谐的融合。从这种观念出发,余光中在追求生命的永恒时就表现出了与20世纪50、60年代在台湾现代诗人中极为流行的单向的思维方式截然不同的取向。这种单向的思维方式习惯于将充满矛盾性张力的生命割裂与分解开来,用一方拒斥或否定另一方,他们要么像现代诗社那样执着于生命理性的一端,将生命看成纯粹的理性存在,要么像创世纪诗社那样偏重感性的一端,将生命看成纯粹的自然存在。与此不同,余光中认为,人的生命既不可能是一种超感性的纯粹的理性存在,也不可能是一种超理性的感性存在,而应是一种感性与理性,灵与肉有机融合的整体,这样一种感性与理性有机融合的生命整体当然不可能在这个充满着分裂的现实世界存在,但却可以在对原始世界的追溯中发现。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余光中对艾略特那种将思维触角伸向历史的纵深处,企图从过去的历史中找到一种使生命意义得到延续和恢复的东西的思路极为赞赏。他认为:“影响现代文学至巨的不是艾略特后期这种带有浓厚宗教气氛的作品,而是早期那种以对比为主要表现手法的诗”,“在他的诗中,美与丑,光荣的过去和平凡的现在,慷慨的外表和怯懦的内心,恒是并列而成的”,“在‘过去’的面前,‘现在’是自卑的、丑恶的、破碎的、徬徨的”。②
当然,余光中不是没有看到,任何一种处于灵肉分裂的现实世界中的有限生命,不可能直接与和谐的原始世界相应对、相联接,它们中间又必须借助于一个中介的桥梁沟通。在余光中诗中,这种理想的中介就常常表现为爱。
爱,是宇宙间强大的精灵,是超越性的终极关怀,在被功利主义、虚无主义包裹一切的沙漠化的现实世界中,唯有爱才能弥合个体生命灵魂与肉体的分裂。由此,爱在余光中的诗中,既意味着肉体的满足,又意味着精神上的满足。
在《双人床》中,爱一方面来自对肉体“弹性的斜坡”、“低低的盆地”等感官刺激的肯定,但另一方面,这种爱也不会仅仅因肉体的满足而得到满足,它还依赖于主体之间精神上的默契对应。这正是为什么床内与床外进行的同是人与人的“肉搏”之战,但诗人却肯定前者否定后者的缘故。二者之间的根本区别在于,床上支配人的是一种“拥有”的欲望,床外支配人的是一种占有的欲望。“占有”作为一种支配关系的体现,不仅意味着将他人当作物看待,更为严重的是,它还意味着一种杀戮和仇恨,它导致了个体与他人的冲突和疏离。因而,个体生命要寻求发展,要寻求安定与永恒,他就既不能不祈求“让战争在双人床外进行”、“让改变和革命在四周呐喊”、“让旗和铜号在高原上举起”,又不能不投入“双人床”的怀抱,“让夜和死亡在黑的边境/发动永恒第一千次围城/让我们循螺纹急降,天国在下/卷入你四肢美丽的漩涡”。因为,双人床既是恋人们返朴归真的理想栖息地,又是他们相互合作孕育生命的发源地。从这个意义上说,爱在余光中诗中又意味着个体与对方的平等和相互尊重。在《等你,在雨中》一诗中,余光中就表现出了一种极具开放性的“拥有”意识。诗中的“我”尽管“等你,在雨中,在造虹的雨中”,但并不因此就将“我”与“你”的关系看成单向的接受与被接受的关系,而是看成一种可以双向选择的互动关系。因此,“我”才有“你来不来都一样”宽容的意念。显然,真正的爱正是这样一种双向的拥有、相互的尊重。这种双向的拥有、相互的尊重反映了爱的关系的本质,那就是,爱是一种感情,它不可能为任何一方面所独占,而只能被双方所共享,它需要双方情感全方位的投入。这种爱不会在乎一时一刻对方对待自我的方式,因为,“只要池中还有/只要夏日还有/一瓣红艳,又何必和你见面?”(《永远,我等》)要获得爱,就要学会坚持,坚持能化解千年的冰雪,万年的顽石,也能化解双方心灵与心灵之间的隔膜。此时,“你的手指/是一串串铜匙,玲玲珑珑/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下次的约会》)本是分离的个体生命在相互交流的关系中得到了充实,伟大的爱以感情的温暖把无限的力量引入自身时,也带给了对方。爱的奔涌使个体处于最为内在的存在的颤动之中,只有在这种生命的颤动中,个体生命才会从自我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沿着相互交流的爱的通道,挥着“鹤嘴锄”,“在原始的夜里一起一起”“就这么一锄一锄锄回去/锄回一切的起源/溯着潮潮湿湿的记忆”。(《鹤嘴锄》)在原始的夜里,在记忆的深处,他将找到一个让心灵自由驰骋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他的精神皈依之所,在那里,所爱的人裹挟着浓浓的古典气息“像一首小令/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等你,在雨中》)此时,生命不再是一般的显现,而成为浩浩荡荡的江河,成为动人心魄的飞翔,他飞出了封闭的时间死谷,心灵中充满着全新的时间之感:“永恒、刹那、刹那、永恒/等你,在时间之外”。(《等你,在雨中》)这时的爱像死一样,将生命带入了伟大的循环之中,“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在原始。上次约会在蓝田/再上次,在洛水之滨/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叆叆/在记忆啊记忆之外,另一端爱情//下次的约会在何处,在何处?/你说呢?你说,我依你/(你可相信轮回,你可相信?)/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清楚,可是/嗯,我听见了,我一定去”。(《下次的约会》)于是,通过爱,诗人敞开了人类的生命之门,开启了一条从有限向无限的宽阔大道,它在把生命带到原始世界的运动中,将生命掷入了永恒之流,在对现实的狭隘的、分裂的生命的拒斥中,达到了对理想的灵肉和谐生命的肯定。这,不能不说是爱的魅力和奇迹。在这里,追溯历史并不意味着要挽留住逝去的时间,而是对人类的原始性、本真性的寻找,预感未来也并不意味着要完全拒斥现在而投入未来,恰恰相反,它是诗人植根于现实的焦虑对人性的全面回归的一种渴盼。
三
再次,是彼岸世界与此岸世界的应合。
在余光中诗中,“彼岸”是一个不断反复出现的语词,作为一种原型意象,它已不仅仅是某个具体空间的标示,而是对应于通常的此岸社会的另一个纯精神性的,对存在目标的形而上的假想空间的普遍性的代码。它不断地提醒着我们,把我们引向对一种精神理想的期待中。
这种彼岸世界已大大超出了中国传统文人想能达到的领域,却与西方基督教由上帝主宰的天国相似。然而,假如我们就此以为余光中果真皈依上帝,那我们又大错特错了。严格地说来,“彼岸”在余光中诗中与其说在导引我们走向宗教,不如说在导引我们亲近一种宗教精神。而非常明显,宗教精神不是宗教,而是一种精神。这种精神是人类源于生命本原的固执的向往,是人类的精神意志对未知困境无畏进军的超越。
宗教精神现象的发生,多是主体在精神上经过千锤百炼的结果。西方现代主义诗人以反上帝,反宗教始,但在对现世绝望后,又将人类救赎的希望寄托在宗教式的彼岸世界上。叶芝的《驶向拜占廷》,艾略特的《荒原》就充分表达了摆脱世俗的无常,进入永恒的彼岸世界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