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身体:一个审美现代性事件

作者:代 迅




  黑格尔在《哲学史讲演录·中国哲学》中写道:“在中国人那里,道德义务的本身就是法律、规律、命令的规定”,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礼法并举,“礼入于法”,礼本身具备了法律效力。22在作为中国主流的儒家文化中,对妇女的禁忌是其中最为严密和残酷的子系统之一,在儒家文化看来,女人作为“女色”,不仅是如佛家所谓“臭皮囊”而且更可怕的是“色字从刀”,也就是女人头上一把刀,女人的身体作为对男性极富诱惑力的东西,构成了社会安定的极大祸害,种种针对女人的禁忌以及相关的多种防范措施成为中国主流的儒家文化的鲜明特色,从对妇女身体的幽禁发展到对妇女身体的仇视,成为一种带有显著性变态的极端禁欲主义。所有亡国之君身边总是伴随着几个容颜美丽的妖冶女人,“红颜祸水”论成为中国古代史学一种重要的解释学模式,“女人先来引诱他”和“始乱终弃”成为中国文学创作的一个传统叙事模式。
  身体:合法化的诗学概念?
  
  有学者对中国文学中关于身体与性爱的创作作了这样的评述:
  当中国历史翻开二十世纪篇章的时候,性爱题材还在文学创作中缺席。中国古代封建礼教、理学将性伦理化、政治化,虚伪矫情。……尤其是清代的全面精神禁欲,将宋明以来的对性爱行为禁锢,发展为性的禁欲,全面建立起精神禁欲系统,文学中几无性描写,偶有涉及,也是持讨伐和贬斥的态度,继而便是大规模禁毁性爱小说,性爱在主流文学中从此遁迹。23
  在这种状况之下,中国文学艺术中对于身体的健康理解,有待于观念的启蒙和革命。由于长久和过度的压抑,尽管中国自身一直存在这种需求,但是这种观念不可能产生于中国内部,只能来自外部的刺激。西方文化在中国大举登陆后,随着中国传统文化的衰败,特别是正统的儒学遭到中国知识界的激烈反对,中国社会开始孕育了这种可能。其中,以无意识和性本能作为理论基石的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输入,对中国社会相关观念的坍塌与重建具有关键性意义。
  “五四”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之后,中国的性爱题材文学急剧增加,从汪静之“放情地唱呵”的“湖畔派”诗歌到小说领域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遥相呼应,对性爱的歌唱和赞美,对情欲的肯定,成为中国现代文学中一道亮丽的风景。张东荪的《精神分析学ABC》,潘光旦的《冯小青考》,张竞生编辑出版《性史》,鲁迅翻译出版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朱光潜《变态心理学》、《文艺心理学》等一系列理论批评著作,标志着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已经在中国大地播撒了广泛的种子,中国对于身体与情欲的理解开始了深刻的转型。但是由于中国社会积贫积弱,民族危机日渐深化,从左翼文艺到抗战文艺到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文艺,救亡压倒了启蒙,弗洛伊德主义被中国主流文艺拒绝接纳,终于消失殆尽,当它再度在中国勃兴的时候,历史的车轮已经驶入20世纪80年代。
  80年代中期,由于中国大门对外部世界重新打开,长期遭受严重压抑的中国有了选择的机会,“弗洛伊德热”应运而生。大批弗洛伊德著作以及相关的研究资料被翻译介绍到中国,国内的《中国社会科学》、《北京大学学报》、《文学评论》、《文艺研究》、《人民文学》等著名学术期刊和文学杂志发表了大批研究论文,王宁主持翻译的霍夫曼《弗洛伊德主义与文学思想》,编选的《精神分析》批评文集,张京媛的英文博士论文《精神分析学在中国》,尹鸿的中文博士论文《徘徊的幽灵:弗洛伊德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等,意味着弗洛伊德主义在中国已经得到了系统的译介和广泛的认同,甚至一度出现了“人人争谈弗洛伊德”的盛况,这对于中国社会的思想潮流和审美风尚产生了深刻的和多方面的影响,极大地改变了中国人关于性与身体的观念,这种影响的积极意义至今未能得到充分的评估。
  根据弗洛伊德本人的描绘,精神分析学是继哥白尼天体论、达尔文进化说以来最重要的科学发现,渴望性的快乐是人类所有情感中最古老、最基本、也是最强烈的欲望,弗洛伊德甚至认为审美愉悦感也是性快感,“利必多”即性本能冲动是弗洛伊德全部理论的基础。24对人的生物本能的蔑视和否认,长久以来构成了人类艺术和文化活动的一个重要支撑点,中国的儒家禁欲主义传统和俄国版的马克思主义汇合的结果是,在中国现当代文艺中,我们以“革命”的名义,否认人的感性、肉体和情欲的东西,“阶级性”统帅全部艺术活动,成为文艺生活的主流。
  弗洛伊德主义是对中国人的思想观念与审美趣味的极大震撼,按照弗洛伊德的观点,没有性的欲望转化成更多的生产性领域,就不会有文明。“美的观念植根于性刺激的土壤之中”,艺术家和平常人一样无法摆脱本能的欲望,但是他能在一种幻想生活中去放纵他的情欲,这样他就把自己的本能冲动转化为艺术作品。25艺术正是这样的本能欲望升华的结果,弗洛伊德明确指出:
  美导源于性感的范围看来是完全确实的。……“美”和“吸引力”首先要归功于性的对象的原因。26
  80年代前期的中国,“奇装异服”论和“靡靡之音”论尚有较大市场,这些观念简直就是惊世骇俗之论。在中国80年代引进的众多文艺思潮中,弗洛伊德主义与中国文化传统具有完全异质性的特点,对于中国未经人道主义洗礼的禁欲主义思潮是致命一击,因而具有特殊的重要意义。与当时整个思想领域对人性和人道主义的呼唤相一致,对人的肉体和感性存在的关注,在中国文艺生活中迅速成为不可阻挡的历史潮流,中国人开始了审美和艺术观念的重大变革。
  其实从生物本能和性别因素来研究审美和艺术,并非始于弗洛伊德。古罗马的西塞罗就认为,和威严相比,秀美的“明媚”犹如女性之美,27达尔文曾经谈到过雄鸟凭借美丽的羽毛在雌鸟面前卖弄风情,28康德认为,优美与崇高两种审美范畴与男女不同的性欲对象相关,男人喜欢女人的优美,女人喜欢男人的崇高。他说:“我们对异性的向往(我们总是以沉默来掩饰这一点)归根到底还是所有其他动机的基础”,“人性中最精细、最生动的欲望恰好与本能相关”。29
  “文革”时期,作为中国大陆的重要的类型电影“反谍片”中,台湾特务动辄扬言:“金钱和美女在向你招手”,可以为康德的观点做一个佐证。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美学家普列汉诺夫、卢那察尔斯基等人,都先后关注过艺术的生理性乃至病理性因素。杨春时在综合考察了历史上的相关美学思想后写道:
  性欲和攻击性是人类两大本能和原始欲望,成为人类行为基本的深层内容,也成为艺术活动的原始动力和深层内容。在艺术活动中,尽管表现了广阔的社会生活,但最基本的内容仍然是爱情与死亡,它们成为艺术的永恒的主题,而爱与死又是性欲与攻击欲的文明形式。30
  通俗艺术的主要内容有两类:言情和打斗(警匪、武打),这都是性欲和攻击性的宣泄形式,而严肃艺术对此做了净化处理:性欲表现为爱情,攻击欲表现为正义与邪恶的斗争,不健康的通俗艺术则有渲染暴力和色情的倾向。31实际上,哪怕是在严格禁欲主义艺术的后面,也跳动着身体及其引发的情欲的影子,只不过是以一种极端恐惧和禁绝的形式出现的,是欲望冲动的另一种版本而已。
  目前国内学界关于身体写作话语,争议很大,持简单否定态度的仍然居于主流。其实,自从有了人类社会以来,身体及其欲望作为人的物质存在方式,从来都是以这样那样的形式,与人类的审美和艺术活动粘连在一起,成为人类审美意识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源泉,只要回顾一下历史上常写常新的爱情主题和不计其数的人体素描、绘画与雕塑,就不难明白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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