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文本学视野中的文学研究

作者:龙迪勇




  新批评得名于兰索姆一本书的标题,在该书中他讨论了I·A·瑞恰慈和T·S·艾略特等人的批评理论,认为“新批评几乎可以说是从瑞恰慈开始的”。瑞恰慈从语义研究出发,把语言的使用分为“科学性的”和“情感性的”,前者的功用是指事称物,传达真实信息,说的话可以和客观事实一一对应,后者的功用是激发人的想像,说的话不一定和客观事实完全对应;前者是真实的陈述,是科学的真,后者是所谓的“伪陈述”,是艺术的真。艺术的真不等于客观事实,瑞恰慈举笛福的小说《鲁滨孙飘流记》为例对此进行了说明。笛福的小说以水手塞尔扣克的真实经历为蓝本,但“《鲁滨孙飘流记》的‘真’在于小说向我们讲述的事情可以接受,其可接受性在于有利于叙述效果,而不是其符合涉及到亚历山大·塞尔扣克或另一个人的真实情况”。⑩瑞恰慈着眼于文学作品在读者心理上产生的效果,认为一部作品只要总的效果是统一的,前后连贯,具有“内在的必然性”,让读者觉得合情合理,就具有艺术的“真实”。因此,文学作品只要统一连贯,具有自身的逻辑,就形成为一个独立自足的世界,不必依赖历史或科学来取得存在的理由。这种把文本看成独立自足的实体的文学本体论,可以说是新批评最根本的特点。
  新批评认为,文本即“本体”,它包含了自身的全部价值和意义。这种批评,在文论史上被称为“客观主义批评”,而兰色姆则称之为“本体论批评”。在新批评之前,还没有一个批评派别提出过如此明确的,只在文本中分析其意义的要求。如果说文学是人类社会中一种信息传递的活动,那么它显然也有发送者、媒介和接受者这三个基本环节,即作者、作品和读者。新批评文论家们抓住文本这个中间环节,把它抽出来,斩断了它与作者和读者两头的联系。在新批评派看来,读者是可以排除在外的,因为文本的意义不以读者为转移;作者也可以不必考虑,因为如果创作中作者的意图和动机已在文本中实现,那么研究文本即可,如果没有实现,那么跟批评也没有什么关系。维姆萨特与比尔兹利在他们合写的两篇文章里,分别提出“意图谬见”和“感受谬见”,就是为了斩断文本与作者、读者的联系。“意图谬见”的锋芒所向是实证主义或浪漫主义文论。维姆萨特和比尔兹利在文章中强调:我们并不能依据作品是否符合作者的意图来判断它的艺术价值。浅薄的作品也许更容易受作者控制,把他的意图表现得十分清楚,而伟大的艺术往往超出作者主观意图的范畴,这就好像瘦弱的驽马任人驱策,奔腾的雄骏却很难驾驭一样。因此,“就衡量一部文学作品成功与否来说,作者的构思或意图既不是一个适用的标准,也不是一个理想的标准。”[11]在《意图谬见》发表后两年,维姆萨特与比尔兹利又发表了《感受谬见》一文,其锋芒直指包括瑞恰慈在内的各种读者心理反映理论。读者反应因人而异,以此为准来评价文学必然导致相对主义。对于新批评文论家来说,“不论是意图谬见还是感受谬见,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论,结果都会使诗本身作为批评判断的具体对象趋于消失。”[12]
  新批评的实践是通过细读,对文学文本作详尽的分析和诠释。批评家好像用放大镜去看每一个字,文学词句的言外之意,文学意象的象外之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不仅注意每个词的意义,而且善于发现词句之间的微妙联系。词语的选择和搭配,句型、语气以及比喻、意象的组织等等,都被他巧妙地联系起来,最终见出文本的整体形式,并由此概括出作品的意义。总之,新批评认为:文学的意义即存在于对文本的细致、严格的剖析中,也就是说,文学的意义不取决于任何外在的东西,而取决于文本自身的逻辑。
  这种仅限于在文本内部做反复、繁琐的“细读”的批评方式,显然不能让一贯主张“‘文本内’与‘文本外’之间不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见《文本学》自序)的傅修延满意。在进行了详尽的分析之后,《文本学》总结道:“新批评的任何一种文本解读法都有相当大的启发借鉴意义,但这些方法都不能推而广之,因为‘复义’、‘悖论’、‘语境’、‘张力’、‘反讽’等均属语义学中的子范畴,无论哪一个都不是文本结构的最高主宰。燕卜荪等人的理论既深刻又片面,为了证明其观点的正确,他们在文本中孤立地寻找这些因素,而且正如人们所讥讽的那样,他们只看重富含某种因素的文本,只选取那些适合某种‘刀法’的材料。”13当然,《文本学》并没有把新批评一笔抹杀,接下来,它这样写道:“作为先行的文本主义文论,新批评几乎预示了20世纪西方所有的文本学研究,一切思想都可以在其中找到影子,尽管它们之间不一定有直接的传承。在某种意义上,后起的文本主义文论流派都是新批评的‘后裔’,这些流派总喜欢向外界表明它们正是在新批评止步的地方起步,所以我们认为新批评是文本学的‘富矿’。”14尤其对于我们中国批评界来说,“由于在文本解读上长期趋‘远’避‘近’,细读法的极端正可以帮助我们矫正‘视力’,把解读距离调到既高屋建瓴又明察秋毫的位置上来。”15我们认为,这样的总结和评析是恰切的、精当的、深中肯綮的。
  
  
  傅修延是“文革”后国内首批培养的外国文学研究生,对西方文论有较早的涉猎,对文本主义文论尤为关注。他曾经访学北美,系统学习过西方文本主义文论,听过弗莱与乔姆斯基等人亲自授课。他翻译过不少西方文论,并一直从事叙事学研究,早在1993年就出版过《讲故事的奥秘—文学叙述论》一书(百花洲文艺出版社),并于1999年出版了《叙事:意义与策略》(江西高校出版社)一书。所有这些,构成了《文本学》一书西学部分的工作基础。当然,傅修延并不满足于此,他“对于缺乏东方材料却自称其理论体系完备无缺的做法”,“觉得特别吃惊”。他认为:“西方有西方的文本学渊源,东方有东方的文本学传统,不了解有几千年历史的中国文学,光凭着一根西方文学支柱,就想搭建起置之四海而皆准的文本学大厦,岂不是有点荒唐。”(见《文本学》自序)正是因为有了这种兼顾中西、以求融通的意识,所以傅修延在接下来的四章里(第6—9章),花了大量的篇幅来梳理、分析、探讨中国的文本观念和文本传统。这正是傅修延给自己的文本学研究设定的第二个任务。在我看来,这也正是这本《文本学》最具原创性的内容。
  当然,傅修延从事这一部分的研究并不是仓促上阵、率尔操觚,而是有着长期的准备,下过扎实的功夫的。自上个世纪90年代开始,傅修延便花了大量的时间补习国学,增强了古代文学方面的修养,并取得了中国古代文学的博士学位。在其博士论文《先秦叙事研究——关于中国叙事传统的形成》(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一书的“后记”中,傅修延曾谈到过自己皈依国学的心路历程:“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感到自己越来越趋向本民族的文化,内心深处‘我是中国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学英语出身的人,观察、衡量事物的角度与尺度总不免受些影响,我也有觉得外国月亮更圆的时候。然而一旦到了国外,处在异质文化的包围中,我才意识到,就像我的肠胃很难消化牛奶面包一样,真正对自己胃口的还是本民族的文化。用拉丁字母表达的一切,远远不如用方块汉字叙述的东西来得亲切有味。这种感觉后来一直伴随着我,它并未因我的回国而消失,相反却与日俱增,导致了我的学术阵地的‘本土化’。”“我的学术阵地的复归源于国学在自己心中的升值。或许在任何一个成熟的中国学人的心中,西学都不可能与国学等价:中国的学术文化是我们的根本,外来的东西只有作用于这个根本才能获得意义。”由此看来,傅修延对国学的皈依和“补课”,决不是一时之冲动,更不是为了赶时髦而浅尝辄止,而是一种认识的深化与情感的归依。这种“深化”和“归依”,正是一种走向更博大、更深邃的学术境界的前兆。也许我们可以说,这本《文本学》正是傅修延在其理想学术境界里建造的一座标志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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