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面向思的对话诗学
作者:汤凌云
一
聆听是对话的前提,昌耀在聆听历史中寻求远古的回音。历史题材文本在昌耀诗歌中占了很大的比重,且多创作于新时期,尤以1980年代中期为多。这与当时风靡中国的“文化寻根热”有直接的关系。他常以某一历史事件为切入点,同时注入现实的生命情绪,力求在“访古”的精神旅途中寻求历史的远古回音。古陶是远古文明的象征,在古陶身上,“我似乎看到神农氏的娇女/忧郁地告我以生活的艰辛”(《题古陶》)。《所思:在西部高原》共三节,首节最后一句和末节第一句都是“太寂寞”。第二节通过对西部高原历史细节的品味,引发今人的思古之情。不难发现,“太寂寞”一句不只指涉个人的孤单感受,更主要的是对一种发自生命底里的渴望对话的真切呼唤,是指向今人的。《在敦煌名胜地听驼铃寻唐梦》写道:“我猜想此刻在月下的沙梁那边/一定有人如我似的拎着鞋袜,/沉吟着,审听着,在恍惚中期待着……”这是诗人对“访古”知音的渴望。《寻找黄河正源卡日曲:铜色河》是寻根诗歌的典型性文本。卡日曲是“对于亲父、亲祖、亲土的神圣崇拜”的对象物,是华夏民族世代寻找的脐带、朝觐的根。诗中展览般地列举了许多相关的历史人物、植物、地名和节庆名,气候的寒冷与寻访者心肠的激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为渲染古今对话的气氛,起了很好的铺垫作用。《玛哈噶拉的面具》再现了玛哈噶拉神舞的历史场景,侧面陈述了欣赏神舞时的忘我情态。在诗人看来,“玛哈噶拉面具的寻找是远行者还乡”,是今人寻求人类原初生命状态的本能冲动,可看作是自我(现在的我)与本我(本初之我)的对话。《燔祭·箫》抒发了诗人还原的冲动,也表达出欲与天仙共处的豪情。《致史前期一对娇小的彩陶罐》在落入市场被人拍卖的彩陶罐上寄托了深切的人文关怀。面对这纯美的艺术精灵,诗人感叹:“然而所为何来,每当工余我凝固投入一瞥,/总见你们惊慌中匆忙还原于一个静态的舞姿,/永远留下了我不能与彼一时空融合的苦闷,/感慨走来的源头不可逆转地深隐在终古的日食。”抒发了诗人寻求对话者而不遇的难以排遣的苦闷情绪。
质问命运则将个体的历史与群体的历史结合起来,这是昌耀反思历史的又一视点。他曾以《命运之书》为题出版过诗集。坎坷而不乏传奇色彩的生命体验赐予了昌耀独特的命运观。他质问命运很多时候是从对个人遭遇的微观视野中延伸开去的,从而将个人命运历史化、普泛化、形而上化了。在《慈航》中,诗人坦言自己是“一部行动的情书”,这个饱含个体成长与成熟经验的史诗性文本反复渲染的主题是:“在善恶的角力中,/爱的繁衍与生殖/比死亡的戕害更古老、更勇武百倍!”他对自己的命运有着这样简要的概括:“你既是牺牲品,又是享有者,/你既是苦行僧,又是欢乐佛”。《山旅》的副题是“对于山河、历史和人民的印象”,实际上也是为“求解命运怪异莫测的彗星而在记忆中游牧”,在弹奏命运的主题曲中穿插着对早年流放经历的忆念,对失却的难忘岁月的重温。《我们无可回归》颇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之感,“我们所自归来的那地方”明指野地残酷的环境,暗喻与命运相关的个体的人生选择。《江湖远人》也表达了类似的主题,“人生迂曲如在一条首尾不见尽头的长廊竞走”,颇有存在主义哲学中选择者勇敢承担结果的悲剧性。《内心激情:光与影子的剪辑》中蒙太奇般地闪现着与诗人早年疾病、朝鲜战争、“大炼钢铁”年代等私人化或公共化的历史细节,这些画面源于个人命运的创伤性的潜意识。《工厂:梦眼与现实》以反讽式的语调审思了无名时代为现实所放逐的知识分子的群体命运。用季节的变换来比喻人生的不同时段,是中国艺术生命精神的呈现方式之一。昌耀写于1993年的《踏春去来》传达的还是经历大磨大难之后那种达观地应对命运的态度。桥是沟通与交流的象征物,昌耀也用桥或与桥相关的意象来为对话提供词语的纽带。圯即桥,《圯上》写在与退休老人的交谈中共同回忆起年轻时的“垦荒岁月”、“右派”生活,实际上是通过与命运的见证者的对话来表达与命运本体进行对话的渴望。《烘烤》、《夜眼无眠》等书写病痛体验的文本,书写在医院里遭遇生命悲剧过程时的心理感受,可看作是昌耀自我内部身体与精神的较量与对话。
二
昌耀说:“愈是使我们感到亲切并觉日臻完美的诗却又是使我们直悟生存现状的诗。”(《诗的礼赞》)昌耀是立足于现实的诗人,《仁者》可谓内心的真实告白:“人生困窘如在一不知首尾的长廊行进,/前后都见血迹。仁者之叹不独于这血的真实,/尤在无可畏避的血的义务。”正是基于直面现实的选择,昌耀在更多的时候是焦虑的、批判的:“人间从来就是现世生者的‘涤罪所’,苦难中的形骸思虑营营,历历可见:人满为患,金钱肆虐,半个世纪,尤以现今为最。”(《与梅卓小姐一同释读<幸运神远离>》)他常将个体的人放在世界的整体性苦难图景中加以观照,对人的生存状况加以道说。通过对现实社会中人际交往的冷漠、隔膜等异化现实的反思与批判,昌耀力图在消解/缓解自我中心主义的基础上建构和谐人际关系。“看它们如何相互吞噬又相互吐出。/看它们如何相互威胁、挖苦、嘲讽。/看它们如何挤眉弄眼紧紧地拥抱”。这是《凶年逸稿》中对春天的泥土与阳光角力的拟人化描述,指喻饥馑年代里异化的人际关系。《空城堡》中的城堡意象是古旧陈迹的代称,既是铺设抒情情境的一种修辞策略,又喻涵现代文明社会中交往主体之间由于身份、地位、职业、性别等个体差异而导致的交流困境。城堡意象所覆盖的象征功能,类似于福科《规训与惩罚》中的“全景式监狱”,②城堡具有相互监视的作用,其背后的隔离与控制意图是展开交往与对话的障碍因素。登上顶楼的孩子们忍受不了可怖的氛围,“孩子喘息未定,含泪的目光已哀告我一同火速离去。/但我索性对着房顶大声喝斥:/——出来吧,你们,从墙壁,从面具,从纸张,/从你们筑起的城堡……去掉隔阂、距离、冷漠……/我发誓:我将与孩子洗劫这一切!”在这首诗中,城堡是某种故旧习俗或社会惯例或群体心理的隐喻。《燔祭》共六章,其中有两章直接用表示情绪状态的语词做标题,在最后一章的开头是这样的:“伪善令人怠倦。/情已物化,黄金也不给人逍遥。/失落感是与生俱来的惆怅。/人世是困蝇面对囚境,/总是无望的夺路,总有无底的谜。”其失落、厌烦、绝望之情何其深沉。存在主义哲学的理论先驱克尔凯郭尔认为,孤独的个体是世界上唯一的实在;小说《局外人》中,加缪在面对陌生世界的异乡人、局外人身上宣扬了个体心理的孤单体验和荒谬感。对此,昌耀心有领会。穿长衫的汉子是过客,肩负犁铧的村民让他“感觉坡底冷冷射来狐疑的目光。/拿撒勒人感觉到了心头的箭伤”。(《拿撒勒人》)过客的心灵是敏感的、脆弱的,无法沟通的感受是伤感的。《荒江之听》是昌耀表达对话渴望的代表性文本:“远听荒江之夜一个隐身的人寻求对话的呼喊,/……那生命却是恳切、率直、坦然、主动且缠绵。”诗中隐身人寻求对话的呼喊是那么真诚、率直,惊心动魄,但却得不到人们的呼应,只能无可奈何地归于沉寂。《一种嗥叫》写在天地的牢笼里挣扎生存的梦游者(灵魂的受难者)对着深夜昏睡的大街嗥叫,震醒了“那些自我禁闭在格子笼里的人形动物”,他们“倒卧的身子稍作蠕动而侧转头去,谛听。感觉到了灵魂的召唤”。这类似于鲁迅笔下的铁屋子里的呐喊,是庄严的存在之思,是对现代文明社会的切实批判,是对人与人之间相互对话的本真渴求。《勿与诗人接触》以激愤的语态讽刺了“勿与诗人接触”的偏见,并为精神追求逐渐被物质主义的贪欲所替代与消解的现实而忧闷不已。《火柴的多米诺骨牌游戏》也表现出人际交往中的理解偏差问题,认为这是经常性的整体性精神迷狂症状所致。《答深圳友人HAO KING》写道:“人对于人的沟通迄今绝少成功的范例,/譬如按图索骥对着玻璃人体注射针剂,/只证明了理论上一种实现的可能。”对于交流的悲观失望心绪暴露无疑。海德格尔既承认“此在的世界是共同世界。在之中就是与他人共在”,又把此在与他人打交道称为烦神(Fürsorge)。③海氏所谓“烦神”,相当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异化人际关系。在现代社会里,由于过分强调自我的主体性,自我主体意识不断扩张,而视他人为对象(认识的、利用的乃至操纵的、驾驭的),在这种占有与被占有的关系中,隔阂日益加深,人渐次物化而失却了主体的真正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多元文化冲突的必然结果)。鲁迅的反思国民劣根性写作,其中包含着对对话者的急切呼唤。昌耀对交往主体间的孤独感深有体会,他继承了以鲁迅为代表的新文学启蒙主义诗学传统,批判物化现实中的异化人性、人情,对一系列与现代性文化价值危机(异化现实、物质主义等)相关的话题进行了不乏深度的探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