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存在之乡的野草
作者:郭 力
三、“俄罗斯诗篇”:暗夜的星光
对专制与自由的思考,是筱敏个人书写历史的一个焦点。而俄罗斯知识分子的命运往往是她思考这一问题的楔入点,她找到了历史和现实相互榫接的记忆。在反抗专制的道路上,总有为自由献身的勇士,对于内心存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来说,反抗成为唯一的宿命。在筱敏低沉而热烈的叙述中,我们感受到体现俄罗斯精神的人道主义传统,以及世世代代对这一传统的精神延续。
有两位俄罗斯妇女,像自由女神一样被筱敏从尘封的历史记忆中复活,她们是妃格念尔和玛丽娜•茨维塔耶娃。或许来自对女性精神的理解,筱敏本来赋有激情的笔调在写到这两位伟大女性时,更是如歌如泣,文字激扬。因为,这样大写的生命是绝不应被闭锁在历史暗夜的伤口里面的,为人类自由理想而受难的灵魂应该永远被人记住。筱敏深情地注视着妃格念尔遥远的身影,就像抬头仰望星光,她感到生命的灼痛,那是妃格念尔燃烧自己时爆响的火花。于是,筱敏看见妃格念尔正一步步向她走来。
沙皇是杀不死你的。手铐,这奴隶的记号,最终也不能把你变成奴隶。当与生俱来的博爱,那种与星空同样恢宏的博爱,突然摔碎在地,发出令人心悸的闷响,现实生活的龌龊一点一点地围剿你的真诚。你一步一步后退(历史的旁观者却在日历中写你一步一步前进),终于没有退路的时候,你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铁与血之中了。为了做一个人,只为了做一个有人的尊严的人,你成了英雄。在不承认人的存在的时代,你拒绝做奴隶,于是你只能选择英雄。{19}
又一个历史的过客,明知前面是坟,但是却要以坚忍的生与死在希望中受难,绝望中反抗。历史不会提供其它选择,反抗是唯一的道路。隔着时空的距离,筱敏迎接着妃格念尔坚定的目光,大声的对她说:生在阴暗潮湿的时代并非不幸,一棵长在自由原野上的野草,只能依据内里的坚忍和执着选择自己的行动。所以你只能点燃自己划过历史的暗夜。
专制时代能否有诗,就像问严冬能否有绿叶一样。但是有这样一位诗人,裸露着站立并歌唱,如同一棵没有绿叶的白桦树。“这株曾经存在于过去的白桦,这株曾经点燃了未来的白桦,名叫玛丽娜•茨维塔耶娃。”{20}她以自己的姿态把自己站成了孤岛。她对冬季的抗争是决绝的,把自己撞得粉碎,所有的诗篇都是心灵的碎银。那是古老的俄罗斯在呻吟。没有绿叶的冬季,她只有燃烧自己来驱走严寒。筱敏讲述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暴风雪夜,提示生命只能以毁灭生命来完成。”{21}
除了这两位伟大女性,筱敏还注意到俄罗斯历史上同样值得尊敬赞美的女性群体,她们是俄国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山峦》再现了这一群女性因为选择苦难而崇高的心灵。她们放弃了所有与生俱来的特权,追随她们丈夫的足迹,踏上了去西伯利亚的流放道路。这是一条蛮荒和苦难永无终了的驿道,但是,“她们的选择是不假思索的,因为她们的爱是不假思索的。”{22}她们以山峦一般厚重的爱,承受命运的苦难,她们不再显得柔弱和娇柔,当她们把自己交给荒漠时,剩下的只能是与荒漠相匹配的崇高。这一群妇女终于把自己的爱写上了俄罗斯的天空。因此,她们和她们的丈夫一样,成为为自由而受难的英雄。
这一点尤显重要。筱敏以女性的目光穿透历史重重帷幕,看到了女性作为历史主体的作用,以个人记忆的形式打开了历史记忆的死结,凸显历史场景中女性真实存在的意义。对俄罗斯妇女历史身影的再现,表现出筱敏鲜明的女性意识。
流亡似乎是俄罗斯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他们以宗教的精神力量和人道精神看待俄罗斯的苦难。这样的精神贯注深刻地影响了俄罗斯文学传统,对苦难的承担和对自由的向往以及对专制的反抗,共同组成这一传统的精神血脉,像生命的遗传基因决定着俄罗斯作家的灵魂。这样的灵魂,她注定是“拒绝趋附,拒绝从属;是尊严,自由,叛逆性,个人选择的权利;是永远在路上,永远动荡,不能安居的灵魂。”{23}筱敏十分精确地勾画出俄罗斯知识者的灵魂塑像,在她的笔下,有一串长长的名字在跳动,他们是札米亚京、帕斯捷尔纳克、叶夫图申科、萧斯塔科维齐、爱伦堡……还有上面提到的那些伟大的女性,他们是漂泊在风中不羁的灵魂,荒原上永远跳动的篝火。即使是苏联大逮捕的年代,悠远的人道主义传统的精神血脉也没有完全断开。筱敏在《救援之手》中叙述了斯大林时期一些作家出于道义和良知相互救助,置自身安危于不顾,这里面有高尔基的呼吁奔走,有帕斯捷尔纳克对“军事重犯”死刑名单的拒绝签名,等等。尽管有不少卖身求荣谄媚的告密者,但是伸出救援之手的作家毕竟也是一群。筱敏写到这一幕历史场景时举重若轻,因为每一个熟悉中国“整风”、“反右”、“文革”等历史事件的人都清楚,我们不仅失去了知识分子的声音,而且更多的人失去了知识分子的良知,在事件的过程中,人们明哲保身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就是历史备忘录,它昭示出中国知识分子缺血的灵魂。筱敏在讲述帕斯捷尔纳克拒绝签名时激愤的说:“不过一个签名而已,我们何曾把一个签名看得如此沉重?……但帕斯捷尔纳克,这位忧郁的诗人,却视其为个人的尊严,人类的尊严,那是不可让渡的。”{24}这是问题的关键,于此,见出了人的灵魂的轻与重!
为什么在思想暴力和死亡威胁下都没有中断俄罗斯的精神血脉,或者说巨人何以成为巨人?我们听一听筱敏的回答:
俄罗斯文学的长链,在洪水和风暴中都没有断开,她是由作家们相互间的救援之手连接起来的,这样的手,在她们广袤的土地上栽种的是人道和正义,是信念,是对人类的信念。在绝境之中,你相信有一只温热的手会向你伸出来,你相信手手相连的感觉,你便会相信人的价值,相信生命的尊贵,相信有一个信仰值得你为之奋斗,相信正义会一次再次地在受难后的世界上复生。{25}
暴力没有摧毁人对人的信念,灵魂就可以在苦难后复生。这是精神的力量。她来自于俄罗斯源远流长的文学传统,只有深厚的思想积淀才能孕育出这样的思想巨人。筱敏为俄罗斯作家塑一组铜像是值得的,他们的存在可以提示我们:“人对人的信仰,胜于对任何神的信仰。”{26}而这,恰是我们经过多年政治运动以后摧毁的最重要的信念。
在筱敏这里,言说历史就是言说自我的过程,不论是书写知识分子形象还是妇女形象,她都倾注了个人对历史和生活的感受,因此,阅读和写作不仅是她选择的生活方式,而且更是她生命存在的理由。为了不让记忆枯死,成为生命的化石,她宁愿做一棵在风中歌唱的野草,即使像她在《记忆的形式》结尾中所提到的耶利米,也要为自己和还在哭泣的人们写一首《哀歌》。
(作者单位:人民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流动站)
①筱敏《风中行走》,第6页,作家出版社,1998年版。
②③⑤⑥⑦⑧⑨{10}{11}{12}{13}{14}{15}{16}{17}{18}{19}{20}{21}{22}{23}{24}{25}{26}筱敏《阳光碎片》,42页,44页,45页,48页,49页,61页,65页,74页,8页,14页,13页,31页,32页,38页,24页,84页,93页,92页,88页,114页,110页,112页,113页,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
④[俄]尼古拉•别而嘉耶:《论人的奴役与自由》,238页,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