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赋诗断章:中国实学和诗学的绞缠
作者:傅修海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理论。理论是时代经验的总结,也包括时代面对的问题追问。没有时代语境依托的表达和思维最终往往没落。当时世更易,某种诗学思想和它处于的那个时代已经不存在问题的关联时,它就要被僵化脱水,成为曾经的思想,过去的旗帜。也许,作为一种古人思想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一部分,它存在于后人的追溯和超越的视野中;然而,作为经典思想资源的一个因素,它又随时准备因那个时代文化的发掘而被激活和不断重读。对“赋诗断章”到“妙悟”的讨论,也正基于此。
长期以来,《左传·襄公二十八年》的“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这句话作为引得,可谓泛滥成灾。该话原意说的是,春秋时,在外交场合上念诗句,不管原诗的意思,借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在春秋之前,赋诗、引诗曾蔚然成风。是很实践也很实用的生活技能。孔子在《论语·阳货》中也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论语·子路》里又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当然,孔子教授弟子诵诗以应出使专对之用,此背景是赋诗风气已在定、哀之际已趋于式微的时候了。
“赋诗”作为一种实用技能,而且是自国家外交至贵族生活都认同并且实践采用的行为方式,在当时,应该说是相当重要的实学。也就是说,是很能解决问题的。在当时的贵族生活圈(在春秋之前,文化还只是贵族之事,是垄断在贵族圈子里的),“赋诗”而“断章取义”,这是一种表达惯例,也是一种从日常蔓延到外交场合的一种文化沟通语境、思维入思惯例和语言表达范式。能够“赋诗”而“断章取义”,而不会发生歧义和误解(因为要能解决实际问题的),那么,时人对文化语境的共识、交流双方入思理路的趋同和对语言表达范式约定俗成的遵守,都是很重要的前提。这一切,都必然与春秋之前诗人之世的“郁郁乎文”的时代背景有关。
“赋诗”而“断章取义”,展现的是诗人之世的文化盛况和“诗性思维”②的风致雅态,因此,“赋诗”而“断章取义”,到后世变成一种鲁莽灭裂的误解“代称”,过去诗人之世的时代,当然是“逝者如斯乎”,然而,过去的“诗性思维”的传统,却并非一起与时进化,而是改头换面,在文明长河中渐变更新,存活了下来。“诗性思维”萎缩了自己在政治外交上的敏锐触角,从实用和逻辑的实用地盘被迫抽身,转移阵地继续在诗文艺事的领地,蓬勃扩充。后世的“比兴”思维和“妙悟”审美理论蔚为大观,就很好地表明了它旺盛的生命力,并进而成为中国文化语境里一个伟大而古老的诗学传统。
一、赋诗断章:中国的诗学传统和实学传统
直到现在,对《诗》的原初状态,不管是劳动人民诗歌说还是贵族诗歌说,不管是王官采诗说还是孔子删诗说,至今仍众说纷纭。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在春秋时,对诗的断章取义的用诗法,不仅仅在于外交,而且贯彻到只属于贵族的所有关于诗的教育学习当中,成为了一个伟大的传统。《诗》一开始就并不主要作为纯粹的文学作品创作出来,而是一个政治伦理教化的实用媒介,是贵族文化垄断性继承的一个固化经典教材和经验规范。诗人之世,诗是所有化内之人的文化血脉,是思维接续经验世界的媒介和文化背景,是渗透到诗人的思维世界与经验世界的现实文化空气与精神境域。为此,学诗是为了日后的“出使专对”,“不学诗,无以言”。为了确保内政外交、人际运作的“不言自明”的“以诗喻事义”,为了在君子彬彬之风中完成诗人之世的俗世任务,“赋诗断章”成了最佳的言说方式和入思理路。因此,诗对诗人之世而言,断章地“赋诗”完全是一种无须赘解、触类旁通的语言,是思维进入经验世界并与生活经验取得迅速关联的、以诗话来经纶世务的快捷通道。“断章”的产生,一方面以时人对诗的熟稔为前提,所谓挂一总万的触物起兴;另一方面,这是诗进入世俗世界的实用和快捷的必然需要。当然,断章的前提是不影响意义的表达,而这又与诗人之世对诗文本到文化内涵的极为熟稔为基础的,在赋诗人断章的同时,该章所在的整首诗歌和这首诗所属于的相关理解和阐释的文化传统、常规思路,都自然而然、约定俗成地成为理解“断章”的强大的语义场和文化语境的背景。在此基础上,断章与取义并不存在语言形式与意义表达之间的紧张,在共同的文化背景和具体的语境约定的前提下,取义的可能性不会有太大分歧,也没有太多的理解空间,因为整个文化语境确保了这种语录式的交流完全得以可能。
上古之世衰,“诗亡而后春秋作”,“王者之道息”。与诗之“断章取义”的诗性思维共存的“郁郁乎文”之周世一去不返。文化威权下移,贵族文化的垄断权利体系崩溃。孔子思怀着复兴周王朝文化政治的光荣梦想,开始自己退而求其次的诗教。孔子选中《诗》作为接续西周政治文化理想的通道。作为一个依托前代文明文化语境的政治社会理想,孔子当然知道这种文化回望以产生现实复兴的艰难。因此如何在“断章取义”的现实理解中,孔子选择了突出诗章言说背后的思维导引。原来,在诗人之世是一个自然快捷的“断章取义”的常态诗性作为,在孔子之后被提升为一种解诗的思维。“比兴”是后人注诗的核心语码,也是孔子及其后人掌握诗教解释权威的一个关键。“断章取义”,从一个活态的诗人之世的现实文化政教的风雅,退而为一种机械的“使达四方”的外交习得技巧,甚至退而为兴观群怨的功能性工具手段之事。至此,断章取义的传统一分为二。一为艺事、解诗的“诗性思维”的逻辑残存——“比兴”解诗和制艺思维。一为出使专对的言辞技巧——“断章”而成为事类,同时,“断章”也刺激了敷衍成篇的文体传统。前者滋长了文以载道(贯道)的工具意义上的“道统”与审美上的“文统”;后者则将活态的诗性世界的语言,降而为经典的语录和以明其义的论辩滔滔,从篇幅的意义上则刺激了后世更多的文体独立。
“断章”的操作,一方面截断诗的活态的生存形式,另一方面,也导致生长了许多篇幅意义上的诗经典。诗性世界因诗性思维的彻底断裂,沉入到了需要比兴才能唤醒的一个沉默无声的世界里。正如诗性世界的没落一样,中国古典诗学的命运,到了鸦片战争以后,在日渐滔滔的西方诗学理论的话语洪流中,同样也渐渐地沦落了自己的声音。比兴而取义的理路,提供了师心自造的与当前意识形态结合的可能,所谓文以贯道或者文以载道的强势现实需要,往往振振有辞地对诗学提出问题,也正是因为这种内在的逻辑联系。北宋时期古文家、政治家和道学家的文论尽管争论不休,但本质上都是一致的,就是麦克风的争夺。这与20世纪至今的诗学理论的现实惊人的相似。然而,凡事都是两面的。“取义”的比兴思维,却也合理合法地让诗文艺事获得了存在的空间。“比兴”思维在审美跨度上的跳跃,形成了中国文学审美一座悠久的文化逻辑上的断桥。与经验世界的归隐沉默相比,经验世界与审美世界由于“比兴取义”的断桥得以沟通。思维的模式上的跳跃性,使得比兴思维贯通了经验感性世界和伦理政治的世界,进入了诗性的审美世界。
由于诗人之世的崩溃,诗人之思断裂,及物的、血脉相连形成的“触物起兴”,转而变成一种逻辑思维上的比兴。原由经验世界阐述的现实、伦理政治的世界,反而变为由政治伦理来解释一种诗的世界。断章取义的诗学与实学合一的传统,至此分途为比兴诗学与文以载道(贯道)的实学传统(文章学意义上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