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龙江当代诗歌论
作者:罗振亚
纵向的梳理可以看出,与生活、时代保持同步的密切联系,是龙江诗歌的优良传统和不断向前发展的必要保证。但这和其他省份的诗歌创作是同声相应的,不足以标示出龙江诗歌的独特个性。我以为龙江诗歌在当代五十多年的诸多艺术积累中,能最集中、最鲜明体现自身的特质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从形到质地雕塑出了北方的影像。应该说在表现日常性次元的情思方面,龙江诗坛涌现出了许多心灵表现能手,方行的《我的歌》、刘畅园的《微笑》、林子的《给他》、孙玉洁的《少女的心》、李玲的《那时花开》等,它们以抒情主体心理结构的投入,从感性接近诗的内向化追求,在某种程度上都契合了诗的本质。潘洗尘《六月,我们看海去》更是把情思调得潇洒自如,得心应手,“看海去看海去没有驼铃我们也要去远方……我们是一群东奔西闯狂妄自信的探险家啊……” 一代青年烦恼甜蜜乃至调皮的青春期心理骚动在诗人笔下表现得异常娴熟、细腻与优美;那种一往直前的进取意识真真催人感奋。但是代表龙江诗歌风貌的多数作品还是把注意力放在对北方影像的捕捉和塑造上。诗人们通过在姿色纷呈的龙江风光中纵横驰骋的普泛操作,以一江一山、一草一木散点扫描的集聚,筑起了平原黑水、林海雪野为骨架的北方自然雕像。它的世界,饱孕着兴安岭绿色的思绪,回荡着黑龙江滚滚的波涛;有松涛怒吼的澎湃,有冬天溃败的嘶嚎。它的世界,闪耀的是寒风是飞雪,是鄂伦春人疾驰的雪橇,是冰城人火一样炽热的心。它的世界,悬映着火山熔岩的奇景,充满了达子香扑鼻芬芳的诱惑;也记录着乌裕尔河的汛期和鹤群,镂刻着瑷珲城沉淀的耻辱和不屈的沉思……这是北疆,是一幅幅情趣酣畅的风景风俗图画,是其他世界不可企及的特殊存在,是读者熟悉而陌生的崭新世界。但是黑龙江诗歌生命魅力的亮点还不在这独特风景的客观性再现,给北方涂画肖像;而在于超越外在事像原生态恢复,对边疆人精神领域的深入探询,雕刻出了渗透着深刻思考力量的粗犷而坦诚的北方灵魂,使地域色彩浓郁的组合意象无不洋溢着心灵的新渴望和新吁求。如“矿山路已被风雪遮盖/用手脚重趟开路来/喜井下矿工频传捷报/笑风雪错认了矿山女人//茫茫雪白了矿区世界/步步齐深了行人身腰/卷扬机声引导她们去处/红绿色头巾在风雪中飘摆”(赤叶《瑞雪》),在肆虐的暴风雪中,矿山女人飘摆的鲜艳头巾渲染出她们的泼辣和热烈,一列列满载原煤矿车见证着一群女强人的勤劳与坚强。“痛苦消失得太快了/一个短暂而快乐的雷鸣/我又能依偎大地/这次不是一只脚/而是全身,是全身//在这片号称酱缸的死沼/我和我的弟兄/肩并肩,挨着挤着/躺成一条洁白的路……既然车轮奔行的时代/必须从这里出发/我们负重/我—们—负—重”(庞壮国《沼泽里,白桦躺成路》)。那白桦分明是北方精神的隐曲的外化,它躺倒的同时却崛起了一种豁达悲壮的信念,笑对“丢失”和“奉送”的命运承担,勇于负重,不正是北方人性格的写照吗?人们常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特殊的的环境孕育了人们特殊的性格和心理结构,冰天雪地和野性十足的大森林、大草原铸就了北方人的骁勇彪悍,豪放刚毅;偏远闭塞的地域使他们承继了祖先的豪爽肝胆、热情品德。李光武的《野仙人掌》、岛子的森林组诗、潘洗尘的粗豪歌唱也都表现着类似的审美情趣。诗人们对自然的介入与认同,为北方人健康向上的心态找到了感性寄托的合体衣裳,自然世界也成为他们追求价值的部分体现。
二是龙江诗歌大多充溢着一股沉郁、阳刚之气。龙江诗人们歌唱黑土地,更歌唱黑土地上回荡的时代风云。阔大深厚、广袤无垠的黑土地,本身既有一种美学状态上的阳刚之美,而它那饱孕激情与使命意识、发端现实又指归现实的审美意向统摄,使对人生历史、自然心灵的多向度观照在烙印着当代性和历史感特征的同时,都或浓或淡地传达了中华民族建国以来的进取情绪,尤其是展现了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中华民族转折时期的改革雄姿,跳动着时代精神的脉搏。“对岸又在倾倒炉渣了/太子河边像竖起一道火墙/我像看见了那些工友/怀着水蜜桃般饱满的快乐与热情/紧张地工作在炉旁//发电厂的蒸汽隐隐可见/月亮像一面明镜嵌在天上/谁把满天的星星都摘了下来/你看,那工人住宅区的电灯/比星星还多,还亮”(沙鸥《太子河的夜》)。“为什么流动着那么多的歉意/我们的民族不该这样/看着你土地一样慈爱丰厚的脸庞/我真想叫声‘爸爸’扑进你的怀里/把我年轻而骄傲的头/紧紧贴进你粗布衣内温热的胸膛……既然我是你的儿子,是你并不属于你的大手大脚的儿子/那么,就让我在这个崭新的黎明/用忠诚和钢铁在民族的脊梁上/为你,为北方的农民/为我的父亲,塑起一座不朽的雕像”(潘洗尘《北方的农民啊,我的父亲》)。这些腾发于工厂周边、生活细节等葱郁现实风景线的诗思,都是把现实看成历史的一段流程一个断面,放在整个历史的广阔背景下考察,使现实题材超越了自身而具有纵深的历史感和深远的哲理思辨力量。它们在展示工人的劳动身影、农民和作者心灵起伏流程时,铺展了一幅幅城镇、乡村变迁的历史画轴,传达了作者一腔爱与礼赞的肯定性情怀;并且在深情赞美中渗透着深刻的哲理:工人、农民是生活的缔造者,历史的主人。哲理不是诗,但理性思辨的介入无疑加强了诗的深厚度和情感涵量,使诗通向了高维境界,龙江诗歌沉郁、阳刚之气的形成和这种追求是休戚相关的。如梁南的《我追随在祖国之后》写到,“我是滚滚波涛中微不足道的一滴水/我是银河系中最渺小的一颗星/我是横越荒寒的天鹅翅上的一片羽毛/我是组成驼铃曲中的短促一声……昨天已经过去,明天即将诞生/探索的岂止是我,是一支欢乐的队伍/一个自强的民族,我是走在最后一个人”。诗内站在昨天和明天交界点上的理性思考,使本来瘦弱的诗人变成了精神上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硬汉子,其悲喜混杂的沉郁豪气和高尚的人格追索在十年浩劫刚刚过去之时,因为契合了民族求强的心理,和时代精神达到了同构;所以曾经令无数读者震撼和动容。龙江诗人的很多歌唱即便是纯个人的心灵鸣奏也都具有上述诗歌质的一致性。冯晏的《敏感的陷入》、《复杂的风景》已不再满足于单向度的情感抒发,而走向了经验和哲学的经营,貌似书写个人的体悟和思绪,实则是人类共有而不易为人理解透彻的质地铸造,其女性细敏的感觉里带着一股男性的“硬气”。宋歌、王野、庞壮国、聂振邦、李凤清、范震威、刘海岳等人的一些诗歌也都具有这种功能。龙江诗歌正是以这种沟通心灵和现实、统一个体认识和群体意向的向上意识指归为灵魂,使一扇扇现实的窗口里映射着民族、人类的希望、思考、欢乐和前景,扩展了诗歌的冲击力和共鸣层。
三是复合型艺术风格的建构。龙江诗歌因为强调人与自然和谐,所以形成了以阳刚为主的刚柔相济的复合状态。一方面是庞壮国、岛子、梁南、潘洗尘的苍健沉约、质朴诡奇的雄风;一方面是刘畅园、李琦、雪村、鲍雨冰的泊淡空灵、美丽清新的秀气。并且同时呈现多样的个人风格,如庞壮国的诗沉雄潇洒,李琦的诗深沉纯净,桑克的诗唯美睿智,马合省的诗恢宏浑厚,王书怀的诗质朴诚挚,罗凯的诗悠远静穆,沙鸥的诗奇巧缜密,文乾义的诗神秘奇诡……这是北方伟力与秀美、豪气与柔情、神奇与富足并存的双重特征土地上腾升的全新诗美。龙江诗歌的主流美学形态是阳刚的,它也讲巧思,但缺少南方人的精雕细刻,而大多大起大落,纵横开合,刀刻斧削,棱角分明;语言选择上比较注重地域性,乡土气浓郁,语言格调也是在多元化前提下,多豪放慷慨,粗犷朴实。如庞壮国的《关东第十二月》就呈现着这种风貌,“是黑钙土在大雪壳子里怀孕的季节/是桦皮小船扣在石滩上憋憋屈屈单相思的季节//是苇塘子剃了光头叫小兔子在清清亮亮头皮上打出溜滑的季节/是棉靰鞡毡疙瘩走上毛毛道让西北风也在脚底下吱妞妞哼起二人转的季节……充满传奇充满生机充满矛盾充满笑话充满土地与人的庄严感啊关东十二月/我的乡情我的骄傲我的苦中乐我的人之初或许又将是我归宿啊关东十二月”,大量铺排饱蕴北大荒泥土味的风景风情风俗,浩大壮观;既不是单纯的直吐心曲,又不是纯粹的意象暗示,而是调和二者,使诗情在写实与象征间飞动,急缓适度,浓淡相宜。整体抒情格调豪迈沉稳,如雷鸣闪电,似狂狮怒吼,又像大江涌奔、高扬澎湃,贴切地再现了北方粗犷的性格。再如“总感觉有风/自某一高处吹来//那只扭转乾坤的巨手/曾以一枝中楷羊毫的锋芒/穿透历史/勾勒出一幅气吞山河的北国风光”(白帆《读毛泽东书法》)。诗人神思独运地采用象征艺术,抓住和毛泽东个人的生命、生活乃至精神密切相关的书法,做不可复制的精神解读。但绝非拖泥带水,啰里啰唆,只几个中国革命历史“点”的攫取,就读出了毛泽东书法之遒劲与自然,读出了毛泽东书法“高远之意境”与“磅礴之气势”,读出了一个完整的伟人形象。原来书法意象乃是毛泽东神采、性情、精神、思想与业绩的象征和隐喻。而老诗人刘畅园的小诗则体现着龙江诗歌的另一种审美情趣。她常常从生活的细波微澜里透视事物的本质,淡雅清新,鲜脆自然,形神兼备,虚实相生,玲珑剔透。“牛儿/不要生气/给你一片芳草地//沉重的颈轭/已有几千年了/应把它交给机器//你在树下休息/歇荫凉/爷爷牵着你”(《山村·孩子》)。物境和心境的契合,烘托出了一个类乎于古典意境的审美天地,它细腻轻柔,风味浓郁,犹如一幅乡间优美恬淡的画轴,舒缓中透着敏捷的灵气,明朗的生活节奏与轻轻点点的语言节奏融为一体,恰切地传达了生活的灵秀和作者的爱慕、亲近情愫,煞是可爱。对于龙江诗歌的复合型艺术状态,也许有人会说它风格不够鲜明集中。我以为一个诗派的形成绝非众多个体求同的过程。只要在龙江精神的灵魂统摄下,反映出龙江风貌,体现出生活的本质趋向,传达出龙江的别有气质;不论采取何种方式和途径都属于龙江诗;并且它们会增强龙江诗整体风格的肌体和绚烂美感,开拓读者的期待视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