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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难重重(4)


  “你是怎样煽动士兵造反的?”工兵沃吉契卡同情地望着志愿兵问道。

  “我不愿打扫禁闭室的厕所,”他回答说,“他们把我带去见上校本人。那人可真是一头不讲理的猪!他冲着我直嚷嚷,说就是根据团的报告被关起来的,因此,我是个普通的犯人;又说他简直奇怪地球上怎能容得下我这种人,而且居然没有因为这样的耻辱而停止转动。他还说,我这个身为志愿兵。本该要求取得官衔的人的举止行为只能教我的上级讨厌和蔑视。我回答他说,地球不能因为有我这样的志愿兵而停止转动,自然规律比志愿兵的领章要有力得多。我倒要看看,谁有本事逼着我去打扫那个我根本不去拉屎的厕所,尽管我一天到晚在那猪圈一样的团队厨房里跟烂菜帮。膻羊肉打交道,完全有权到那个厕所去拉屎撒尿,可是我没去过。我还对上校说,他不懂为什么地球上容得下我这个人的观点也很奇怪,因为地球也并不会因为我而发生地震。上校听了我的话,气得好象一匹吃了辣甜菜的母马,咬得牙齿格格响,并对着我嚷道:

  “‘你到底扫不扫厕所?’
  “‘不行,什么厕所我也不扫。’
  “‘不行!你给我扫,你这个志愿兵油子!’
  “‘不行,我就不扫!’
  “‘操你妈,你不仅要扫一个,而且要扫一百个厕所!’
  “‘报告,上校先生,我不仅不扫一百个,连一个也不扫。’

  “就这么‘你扫不扫,……’我不扫,地顶个没完。‘侧所,一词好象帕沃拉。毛德拉(帕沃拉。毛德拉(1861—1986),捷克女作家。)为幼儿写的绕口令似地在我俩的嘴上抛过来抛过去。上校发疯似地在办公室里来回窜看,最后他坐下来对我说:‘你好好考虑一下吧,否则我要把你以叛乱罪解送师军法处惩处。你别以为你是这场战争中第一个挨枪毙的志愿兵。在塞尔维亚,我们已经绞死了两个十连的志愿兵,枪毙了九连的一个志愿兵。为什么?就因为他们顽固到底。那两个被我们绞死的,是因为他们不肯杀死一个”丘热克“(塞尔维亚游击队员。)的老婆和儿子,九连的那个志愿兵是因为他借口说脚肿了,是个平板脚,不肯往前行军。那么你到底是扫厕所还是不扫?,

  “‘报告,上校先生,不扫!’

  “上校望着我,问道:‘喂,你莫不是亲斯拉夫分子吧?’

  “‘报告,上校先生,我不是。’

  “随后把我带走了,还宣布我犯了叛乱罪。”

  帅克说:“你最好是装白痴。我被关在警备部拘留所时,有一个机灵人,一个有文化的商业学校的教师,跟我们关在一起。他是从前线开小差逃回来的,他们本想开庭审他,判处绞刑,杀一儆百;可是他轻而易举地溜掉了。他开始装做有严重遗传的毛病,当参谋部医生检查他的身体时,他声明说他并没有开小差,他只是从小就爱漫游,老想跑得远远的。说有一次跑到汉堡才清醒过来,另一次跑到伦敦才明白过来,他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跑去的。他父亲是个酒鬼,在他出生以前不久自杀死了。他母亲是个妓女,成天喝得醉醺醺的,得酒狂症死了。他大姐是淹死的,二姐是卧轨死的,哥哥是跳维舍堡铁路桥死的。他爷爷杀了自己的老婆,往自己身上淋上煤油自焚了;他的第二个奶奶跟着吉普赛人到处流浪,后来在牢里吃火柴毒死了;他表兄因为纵火案几次判刑,后来在卡尔托乌兹(离捷克伊琴城不远的一座大监狱。)用一小块玻璃抹脖子死了;他表姐在维也纳从六层楼上跳下来死了。他自己没人教养,到十岁还不会说话,因为他刚刚六个月的时候,家里人便把他拴在桌子上,听之任之,结果一只猫把他从桌子上拽了下来,摔坏了脑袋。所以他经常犯头疼病,一头疼他就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离开前线,到布拉格,直到宪兵在’斑点,(布拉格基负盛名的老啤酒店。)啤酒店把他逮捕了,他才清醒过来。老兄,你知道检查他的人多想让他退伍啊。和他关在同一间牢房里的有五。六个当兵的,他们把他的家谱都这么记在一张小纸片上:

  父亲是酒鬼,母亲是妓女。

  Ⅰ姐(淹死)

  Ⅱ姐(卧轨)

  哥哥(跳桥)

  爷爷杀老婆。煤油。自焚

  Ⅱ奶奶(吉普赛人。火柴)等等

  “他们当中有一个人也开口对军医编这么一套。这是第三个这么编的了。因此还没等他说到表哥如何如何,军医就打断他的话说:‘你表姐在维也纳从六层楼上跳下来摔死了,你自己没人教养,那就让囚犯连来改造你吧!于是把他带到监狱里,给他上了’绞麻花,(见本书第十页注①。)的大刑,他马上就不瞎说什么没人教养。父亲是酒鬼。母亲是妓女,他宁可自动上前线去了。”

  “可是如今,”志愿兵说,“军队里谁也不信遗传病这一套,因为要是一信这玩意儿,那就得把所有总司令部的人都关进疯人院去。”

  这时,钥匙在锁孔里响了几下,看守走了进来:

  “步兵帅克和工兵沃吉契卡去见军法官先生。”

  他们起身了,沃吉契卡对帅克说:“你瞧他们这些混蛋,天天过堂,老是没结果!他妈的还不如给爷儿们判了刑,免得折腾个没完没了。咱们一天到晚就这么滚来滚去,让他们这些匈牙利小子在旁边打转转,真不是滋味儿……”

  师部军法处审讯厅是在这座房子的那一面。在去审讯厅的途中,工兵沃吉契卡跟帅克讨论他们究竟什么时候得到真正的裁判。

  “老是讯问来讯问去,”沃吉契卡愤愤地说,“问出个什么名堂倒也罢了。公文写了一大堆,叫人在铁笼子里都快腐烂了,可是连个真正的裁判都见不着。喂,你倒是跟我直说好了,是能喝到他们的清汤寡水?还是能吃到他们的白菜拌冻土豆?他妈的,这么一场混蛋的世界战争我还从来没见过哩,我想象的完全是另外一种样子。”

  “我倒是心满意足,”帅克说,“好些年前,我还在服役的那时节,我们的军需上士索贝拉对我们说,‘在战争中,每一个士兵都必须意识到自己的责任!说这话的时候,就给你一耳光,叫你永世难忘!还有那个死掉了的克瓦塞尔上尉,他来检查我们的枪支时,总要给我们训一通话,说士兵不应该有感觉,因为士兵只是一群牲口,国家喂养他们,给他们咖啡喝,给他们烟抽,他们就该象牛一样地为国家去卖命。”

  工兵沃吉契卡思索了一会儿,对帅克说:

  “帅克,等会儿在军法官那儿,你可别慌张,你上一次过堂时怎么说的,现在就怎么说好了。要不,我就要泥啦。要紧的是说,你亲眼看见那些匈牙利小子先向我进攻。不管咋说,我们在这场乱子里可是患难与共啊!”

  “啥也别怕,沃吉契卡,”帅克安慰他说,“只管放心好了,千万别发火。在军法处受审算得了什么?要让你看看从前军事法庭的活动那才好哩。有一个叫赫拉尔的教员在我们那儿服役,有一次,我们全排都被禁闭在兵营里,不准进城,他坐在行军床上跟我们谈起在布拉格博物馆有一本记载马利亚。德莱齐亚(马利亚。德莱齐亚,1740—1780年的奥国女皇;参阅本书第三九六页注①。)时期这种军事审判情景的书。里面说每一个团都有刽子手,专管杀本团士兵的头,挨个挨个的来,杀一个头领一个德莱齐亚金币。据这本书记载,这种刽子手有时候一天能挣五个金币。”

  “当然罗,”帅克郑重其事地补充说,“那时候的团要大些,老从乡下拉人来补缺。”

  “我在塞尔维亚的时候,”沃吉契卡说,“我们旅里每逢绞死’丘热克,,都发给刽子手香烟。绞死一个男的奖十枝‘运动牌,香烟,绞死一个女的或小孩奖五枝。后来军需部为了节约开支,就把他们赶到一块儿枪毙。有一个跟我在一块儿当兵的吉普赛人就是干这一行的。这事我们好长时间一直不知道。只是感到奇怪,干吗办公室老是在深夜里把他叫去。那时我们驻扎在德里纳河。有一次夜里,等他走了之后,有人忽然想起去翻翻他的行李,发现这小子在背囊里有三盒’运动牌,香烟,每盒一百枝。那小子天亮时回到了我们住着的仓库,我们给他开了一个短短的审判会:把他推倒在地,有一个叫巴洛乌的用皮带使劲地勒他。那小子那口气拖得可够长的。”

  老工兵沃吉契卡吐了一口唾沫说:“怎么勒他也不肯死。屎尿都勒出来了,眼睛也鼓出来了,象一只刀子下得不是地方的公鸡一样不肯断气。我们就把他当猫一样地折腾了一番:两个拽头,两个拽脚,用绳子缠住他的脖子,然后把他的背囊连同装着的香烟套在他身上,扔进了德里纳河。谁愿抽这种脏烟!第二天早上他们到处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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