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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商清喝道:“你这老鬼,气苦了我。还不与我快滚,再如不走,还叫乌龙治你,免得留在洞中闹鬼气我。爹娘回来,还要受你的累。”蛮都似觉商清口气坚决,与往日大不相同,不禁惶急万分,跪伏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商清也不理他,只说:“二位哥哥,你们看这东西有多讨厌。我们在此饮酒,他偏鬼哭神号。且不理他,等我们吃完,自有法子治他。”二人早看出商清有心做作,各在一旁故意劝解,商清气道:“别的不说,单他这样鬼叫,吵得人心烦,就该处死。”蛮都忽在下面接口哀告道:“主人莫生气,不哭就是。”商清怒道:“爱哭不哭,反正容你不得。”随说:“二位哥哥,此是家父母所藏三百年美酒和一些果品,还有两样尚未取来,我们先吃一些吧。”话未说完,蛮都已由地上爬了起来,往台后走去,行路迟缓,神情也颇萎靡,仿佛受伤甚重,苦痛已极。偷觑台上好几次,并向崔、成二人示意求援。商清连正眼也未看他一下。

  隔不一会,蛮都忽然捧了一个大自玉盘,内里盛着两种仙果:其一似肥桃,其大如瓜,白似银玉,共只两枚,已各切成四片;其一形似樱桃,大如龙眼,色似朱砂。老远便闻到一股异香。依然一扭一拐,战战兢兢走到案前奉上。见商清始终不理,只向来客殷勤请用,意似着慌。试探着又把玉壶取过,代宾主三人斟酒。南州见他神情可怜,笑道:“商贤弟,看我二人面上,饶了他吧。”商清也未答话,倏地回身,朝着蛮都面上一拳,底下又是一腿。随听一声哀鸣,滚跌出去老远,半天爬不起来。二人方觉处治稍过,商清已戟指骂道:“鬼东西,再敢装腔作态,我又叫乌龙收拾你了。你还当是从前,无论闯什大祸,只要你一做作,我便饶你,没有那么便宜的事了。”

  蛮都战战兢兢走近前来,朝着商清哭告道:“并非装腔作态,只因这次禁闭日久,受伤大重。近些日来觉出精气虽有损耗,元神却较以前清纯,似乎有些异样。日前想起自从禁闭以来,日受风雷烈火猛攻,先觉元气大耗,禁受不住,苦痛非常。过了数月,本身元气虽耗去了一大半,已然习与相安,那么猛烈的烈火风雷,竟能勉强支持,老主人走后,又蒙乌龙徇情,渐渐处之泰然。以前那股罡煞之气,居然消去十之八九,人却不曾复原。本来静极思动,老想到外面去,小主人再一久出不归,回忆怪人之约,忧心如焚,于是设计图逃,想与怪人会合,不问能否报仇,先把关系未来成败的道书取到手内,再作计较。刚准备停当,不知乌龙已与主人相见,一路同回,先到了一会,误以为是在前面修炼,还觉今日机会真好,心中欢喜。等把乌龙诱入洞内困住,猛发现小主人回转,这一惊真非小可。当时势成骑虎,欲罢不能。想要回去,即便小主人大度包容,乌龙见我恩将仇报,定必不肯甘休,也非要我好看不可。思量无计,只得大胆横心,准备冲逃出去,把事办完,再行回洞请罪。做梦也没想到,小主人还有二位仙长同来,将我截住。小主人随后追来,夺回宝珠。当我逃出之时,心已后悔。宝珠不曾到手,这一出洞,自然凶多吉少,哪里还敢出去?初意小主人素来怜爱我这苦命的人,至多和以前一样,打骂一阵,略一哀求,便可无事,谁知如此生气。我见哀求无用,主人即去放乌龙,正急得心寒胆战,朝二位仙长求说,吃乌龙暗中掩来,用丹气将我裹住,当时周身宛如烈火焚烧,痛苦已极。如非二位仙长求情,主人再晚来一步,就能保得残生,要想复原也无望了。此时周身宛如针刺,痛苦非常,决非和从前一样,有心做作。明知罪该万死,受苦应该,但老主人行时曾说,在未与敌人动手以前,如与外人说话,便有形神俱灭之忧。方才不合胆小情急,不等问过小主人,便和二位仙长说话。如今苦痛并未免去,却担了不少心事。这二位仙长,不知是否算是外人。如是自己人,固然无妨,否则吃了大苦,日后还不免于惨劫,有多伤心呀!”说时,声泪俱下,神情越加悲痛。

  商清怒骂道:“不知好歹的东西,得了人家好处,还不承情,你没见人家替你出力么?”蛮都慌不迭辩道:“小奴怎敢欺心,只求主人想什方法,减少痛苦,就感恩不尽了。”商清笑道:“在自修炼千年,怎连吉凶剥复之机都不知道?因你生性刁狡,屡次惹事,害我受累,大已气人。即以此次而论,事情虽在老主人的算中,我如下手稍迟,或是二位哥哥稍微疏忽,被你带了宝珠逃走,岂不又是一场大祸?为此恨你不过,本来不想明言,由你自作自受,现看在二位哥哥分上,稍微指点。你因生具恶质,非经我爹爹法力禁制,日用风雷烈火猛攻,将那恶毒之气化尽,不能超劫成道,即便随我父子不生二心,也只保得目前安守,一旦大劫临身,仍难幸免。当你觉得元神有些异样,没有以前坚凝,同时对那风雷烈火又觉能够抵御时,便是本身恶质将要化尽之兆,只要忍苦,再熬上三五个月,本身精气便可完全凝炼清纯,与道家元神一样。你偏不能忍耐,仗着鬼心思,诱骗乌龙。我若询情,暂时虽可减少一半苦痛,恶质却未去尽。从我爹爹走后直到如今,别无长进,否则功候早成,何致再有盗宝逃走这类恶念?你虽被乌龙丹气裹住,吃了一场大苦,但那残余恶质,经此一来全被化去,总算因祸得福,如何不知利害?本来所受还不止此,因二位哥哥再三代你说好话,我也怜你修为不易,格外从宽,看出你那恶质刚一化尽,立将乌龙喝止,才未伤及你的本命真元。至于二位哥哥,既来洞中与我结为兄弟,如何算是外人?当初老主人禁你与外人说话,原因你禀赋大恶,容易生事之故。恶质已去,只要和初入门时一样忠诚,一切领命而行,更无他虑,尽管放心好了。倒是乌龙丹气太恶,这才将你与本身真元混杂的恶毒之气强行炼化,受苦不小,想要止痛复原,非有一粒太乙清宁丹不可。二位哥哥各有一粒,乃我爹爹留赠,原备深入火窟,防身之用。此时仙府灵丹,九宫塔上所失三件奇珍,不特关系九侠弟兄他年成败,并与洛明尔峰地底所伏祸胎有关,除非得到冷魂峪女魔主波旬婆的地寒针,要想出入火窟,收回藏珍,一任护身法宝多神妙,也非此丹不可,如何能够转赐与你?好在至多四十九日苦痛。当初你如不与乌龙狼狈为奸,勾结徇情,此时早已成功。你固不会受这活罪,它也不会为你所愚,受这一个多时辰风雷厄制之苦。是你自作自受,怪着谁来?”

  蛮都闻言,虽仍不免苦痛,面上却带喜容。听完,禀声哀告道:“老少主人如此深恩成全,小奴感谢不尽。只是痛苦难当,身子老似散了一般,实在支持不住,还望小主人和二位仙长恩怜,救我一救才好。”崔、成二人听出商清果有成算,欲令自己示恩,两次想要开口,仍吃商清暗中示意止住。后见蛮都委实痛苦非常,不是做作。崔南州人最侠气,首先忍不住,暗忖:“自己带有魔宫地寒针,并未和商清说起。主人所赠灵丹,如为已有,商清早应取出相赠,可见故意这等说法,想由自己开口,转赐蛮都无疑。”念头一转,插口说道:“那地寒针,我和八弟均带有几根。伯父所赐灵丹,如在贤弟手内,请转赐蛮都一粒如何?”商清惊喜道:“此针专御毒火至宝,我还以为在七哥七嫂手中,未必带来呢,这样再好也没有。实不相瞒,我对蛮都也颇怜爱,只嫌他稍微安身,便出花样,真个又可怜又可恨。先听神僧留音遗偈,因有好些话不能预泄,故未说全。内中曾提此针,只知是在九侠弟兄手内,并未明言何人带来。想不到二位哥哥均带得有此至宝,出入火窟,不至于中毒受害。但是话须言明,灵丹也是至宝,不特可解火毒,并抵得一甲子的功行呢。”

  南州慨然答道:“修道人全仗自身修为,无须乎此。伯父母的深恩大德,固所心感,蛮都身受奇苦,非他不救,仍请转赐他吧。”成全也早悟出商清之意,力言自己无须此丹,情愿一齐转赐。蛮都闻言喜极,跪伏在前,不住偷觑三人神色,满脸都是企望之容。商清笑道:“没出息的东西,真个便宜了你。”随向崔、成二人道:“此虽仙府灵药,修道人得去固是有益,若赐蛮都,他更受惠无穷。我知二位哥哥义气,决不独享,索性一齐成全蛮都,使其凝神超劫,永脱危机,与我们无异,也不在他多年向道坚诚的苦心孤诣。”随将两粒灵丹取出,交与蛮都,令向二人谢恩,再去原住洞中服下,运用玄功,打坐一日夜,自有奇效。蛮都喜出望外,将丹接过,朝着三人连连叩拜。又将崔、成二人双足捧起,踏向他的头上,颤声说道:“主人与二位仙长如此深恩,蛮都无话可说,且等日后拜谢吧。”说罢,就地一滚,仍化为一溜黑烟,往外飞去,但比先前要慢得多。

  崔、成二人又想询问,商清笑道:“今日大便宜他。二位哥哥虽失灵丹,却救了一个可怜人。事已过去,暂时不必提了,我们吃点酒果吧。”二人料知商清尚有隐情,也就不再多问。桌上摆满各种酒菜,多非尘世之物。商清陪了二人,边说边吃,只说蛮都还有一昼夜苦功,便可永脱危机,与生人无异,却不令二人再提前事。对于魔宫取针经过,询问其详。二人始终不知何故。洞中无日夜,双方又是一见投机,加以景物灵奇,到处琪花瑶草,光明如昼,后洞一带,地势广大,长达数里,游玩之处甚多。吃完之后,宾主三人游览全洞,到处留连,不知不觉度过了好多天。崔、成二人只知历时颇长,不知先前吃过灵药仙果,有辟谷健神妙用,服后可以不再饥疲,因未觉倦,顿忘朝夜。

  到了未一天,成全笑问商清:“我们来此已久,仙山无日月,一局残棋可抵人生百年幻梦。我们尚有要事,只顾留连忘返,莫要误了时机,却不得了呢。”商清笑答:“八哥不必多虑,我留二兄在此,原有用意,如何能与烂柯一局相提并论呢?”南州接口道:“这些时来,虽觉时光甚长,因为仙景灵奇,处处引人入胜,不饥不疲,忘了睡眠。又想蛮都一昼夜的光阴便可复原,必寻我们拜谢,不料一去未来,因此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久时光。这且不去说它。记得来时,各位仙长神僧多有预示,本令我们往洛明尔峰上面寻一住处,一面窥探妖人动静,一面在烟火崖上守伺壑底女怪人的动静。内中虽有几句说到提前来此,当有遇合之言,但未说明。不料无意之中会来此地,与贤弟相见,结为骨肉之交。有此贤居停,自然得益不少,只是事出意外,与仙示不甚相合。贤弟既听神碑留音,可知此中微妙么?”

  商清答道:“自来仙机难测,事前如未明言时地,往往先后倒置。听昨日三哥转告仙人之言,好似事在两可,不得乎彼,必得乎此。只管放心,决无差错。如照神碑留音仙示,好似小弟与九侠兄嫂,以及火穴取宝,颇有关联。由此当和二位哥哥一同进止,或者能效微劳,也未可知。至于蛮都之事,以弟原受家父指点,别有用意,先并不知底细。直到被困上洞,发现神碑以前,忽然寻到家父母预留的一封书信,方知就里。日前好些均是做作,连那两粒灵丹也是家父留赐蛮都之物,只令小弟便宜行事而已。这厮虽然生禀恶毒之质,极知求好,向道坚诚,尤其是感恩心重。我知二位哥哥此来有一难题,必须在诸位兄嫂到齐以前,先往火窟,与怪人见上一面。此事甚难,非蛮都甘冒奇险,先将通往火窟的秘径开通不可。这厮机智绝伦,一向不肯吃亏,耳目灵敏。那粒宝珠,又不能先给他带去。小弟为二位哥哥示恩,恐被识破,故此不肯明言。其实这厮对我最是感恩,知我三人情同骨肉,便不这样做作,他也出力。无如人太刁猾,利害之分算得太清,到了紧要关头,就许畏难退缩,不得不留点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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