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化妆间

作者:王安忆

么说来,旧人们以为的美,多少有些伤风化,就是说不规矩,或者说,狐媚。
  老戏班子里,有这样的说法,戏班子最招狐狸精,常会附人身,以女身为多。照这样的说法,那旧美人就是狐狸精附身,并且,已经被逐出去了。可是,会不会有下一个呢?老戏班子就是阴气重,历史的沉淀物多,不像那些新团体,朗朗乾坤,神清气爽。相比之下,人的脸色都是晦暗的,难道是罩着历史的阴影?他们的生相多有点怪异,女相似方才那位作代表,就不再列举,专说男相。那当家的小生,生了一张青白的窄条脸,五官纤细,几近平淡,但很宜上妆。既可扮才子,又可扮佳人。一名武生,是上宽下窄的脸,幼时出过天花,留下麻斑。练功太过的缘故,他的身量不怎么匀称,个头不高,肩膀却格外宽。要说是近乎丑陋,可行动走路,有一股剑气,凛凛生光。还有一位,当年大约是习花脸的,生了一张平展的阔脸,样子很有些颟顸,就好像半瞌睡。细看却像石佛,有慈悲的相。还有一个长着女人似的水蛇腰,走路一波三折,脸形却很见轮廓,顶一头鬈发,因其黑,诨号“黑玫瑰”,不晓得原先科哪个行当。到了文工团的时代,他们几乎一无二律统统跑龙套,匪兵啊,团丁啊,也有红军战士、乡亲,但还是跑反面的更像。怎么说,他们的形象太有色彩,也是“旧”的意思,和时代脱了节。再说那些乐手,就更有性格些了。好像乐器这东西,更磨人的心智,他们都很狡黠呢!他们中间最拔尖的一个,很奇怪的,脸上也有麻斑。一场天花,就像天谴似的,让他们得了道,成了,人精。他习的是中胡,我们这转型期的乐队,编制残缺得厉害,只能以中胡替代中提琴,音色相差甚远。指挥只觉得中胡刺耳,一再要求轻、轻、轻,他回答说:好,我一定让你听不见!学习会批判修正主义,他的发言是:修正主义是不好,要去偷马列主义的外衣,马列主义也不好,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外衣看好了!他们均来自地区辖下的八个县乡下,又都在乡下安了家,农忙时全要回家,其实一半是农人,一半则为手艺人,半乡半城。既有天生成,又有后养成,内涵就很深。那一年夏季,沟里涨水,竹笛手的小儿子去割猪草,膛水时被冲走。事先人们都担心,这一场大悲恸,不知将他毁成什么样子。不料,等他回来,新剃的板寸头,新做的衣服,刀条脸上悲喜不见。那双北地人的单脸细眼里,不知有多么深,深不见底。他们外表有些钝,是黄河流域平原人的相和气质,事实上,一个个都很锐利,只是不出手罢了。要知道,他们可是刘邦的后人乡党。这么说来,我们团的前身,戏班子的古旧气,一追溯,就追溯到风水地脉上去了。
  其实,我们团进了几茬新人,有省艺术院校的毕业生,有大城市下放的文艺干部,有依着新歌舞标准招收的学员,到了我们,就又有了知识青年加盟。可那旧戏班子的积气还是厚。举个例子,我们乐队的长号手谈了个对象,两情相悦,对象家却死活不能同意,理由是闺女不嫁吹喇叭的。无论你怎样革新,人家还是把你看旧了。就像前边说的,人们就是不叫你“文工团”,要叫“剧团”。那旧戏班的底,根扎得很深,犁几遍也翻不透,隔年的庄稼里,又绿生生地间出来。事实上,还是和风水地脉有关。地区文工团,就是和底下八个县的生计连在一起,俗话说的接地气。招人基本从八个县招,演出,基本在八个县巡回,大提琴小提琴都被乡人叫成“大老鳖,小老鳖”,你有什么办法?你给他们演全场《红色娘子军》,反响最热烈的是家丁“老四”的舞步,“喜人”,就是诙谐的意思。抗日的节目,也是日本兵的旋律“喜人”。大众的口味总是谐谑剧。
  我们这个地区团,驻在市里,多少是寄身的意思,底下八个县才是真正的家。陇海铁路从八个县的地面穿过,大运河从八个县上穿过,微山湖挨着边,沂河挨着边,黄海也挨着。盛产稻米,有一种稻叫“珍珠球”,还有一种稻叫“天鹅蛋”。也是著名的产麦区,上海民族工商资本最雄厚的荣氏集团,有一项面粉产业,就是从这里进小麦。再是棉花、大豆、花生、芝麻,一层无际的平原作物。县城都展阔堂正,因为不惜地,也因为富庶。是得天独厚,占了北地的宽广,又染了南方的膏腴。地连三省,贸易也很繁荣。我们团下县里演出就要买东西:鸡、鸡蛋、猪头,甚至买一只小山羊,脖上拴了链子牵回来。乡下人都会做买卖,面上谦卑,底下却精明。我们团的人,在鸡蛋摊上买鸡蛋,嘴上数“一对,两对”,手里其实只拾一个,两个,那摊主便顺着念:“三对,四对”,不是奸猾,是看城里人的笑话。那地级市就是排场大,倘没有县里乡下的亲戚,日子其实枯槁得很。这地场,也是孔子儒家的辖下,当年的鲁国,《论语》中说:“子不语怪、力、乱、神”,和这地貌也有关系,荡荡然,浩浩然,煌煌然。可是,剧团这东西,多少有些“怪、力、乱、神”的意思,一人千面,七魂有六魂出窍。所以,说到这分儿上,戏班子又是离经叛道。我们团,缩在城市的犄角边边,有一些像贬黜,有一些像蜷伏,总归进不了正道。这剧团在某种程度确实自成一个小社会。旧戏台子上张贴的上下联:“舞台小世界,世界大舞台”,有一点这个意思,但不全部是。这个小社会并非从大社会上摹写下来,而是自有套路。
  我觉得,新式的歌舞,不知不觉地将我们团拉到正统上。比如《雪山上的好门巴》、《采药歌》、《金凤花开》,总是边远的少数民族有了病灾,然后解放军手到病除,于是,满场欢腾,以当地的土风歌舞作素材,加以现代化,在越来越急骤的节奏上达到高潮,猛地煞住,结束。这些歌舞先是由某个省级或军区的文工团创作演出,然后各地文工团蜂拥而至学习。刹那间,大江南北,遍地开花。就这样,我们团再有个性,也挡不住大时代的洪流。可是,在这一统的新式底下,就是有一股子暗流,明眼人和明耳人一下子就能觉出来。比如唢呐的甩腔,总归要离开谱子,绕几个花再回来,味道就不正了,“赖”里面有一种“押昵”。还有眼神,眸子略在眼梢处停留一会儿,有些私心传了出来。到底不成气候,趋向式微。走向新文艺的过程,也是一个除魅的过程,所谓正气浩荡,就是这个气象。
  我们驻的这个城,是个古城,追溯历史,直可追到汉代。日后,在这里不停出土的汉砖汉瓦汉墓,就可以证明这个。虽然地处兵家必争之势,几度毁城,地面上的遗迹已无处寻,但在我看来,还是有一些古意。首先,是那条废黄河,它从这个干涸的城市蜿蜒走过,那黄酱酱的水,没多少润泽之意,反而,使这城市更显凋敝。可这不就是古意吗?古意里面总要有一些荒凉。这条黄河,是在第几处改道中撇下这个城,兀自淌去,留这么一截尾巴,标下一个纪年。每年六、七月,七、八日,涨水的季节,河水就溢出岸,漫进两边的人家,这可是上古的水啊!大多的时间里,它是伏在河堰底下,低低地流。其次,是钟鼓楼。这砖砌的塔楼式的钟楼,显见得是近代史上的建筑,可它有一种质朴,就像从很深远的地方传出来。重要的是四周围的街道,宽展展的,很直,由一个又一个“井”字相联接。冬季时,树枝落了叶——钟鼓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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