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化妆间

作者:王安忆

周的行道树,多是悬铃木,这很现代,可还是有古意——悬铃木落了叶,疏朗地划在高远的浅蓝的天空,就有一些西风长安的整肃。第三,面就大了,藏的也深了,就是街边巷子里的千家院万家院。那院子都立在石头台座上,门两边,有一些还留着小石狮子的残骸。台阶的条石断了,裂纹里长出青苔,寂寂然的。可一旦推进院门,烟火人气,都能砸你个跟头。当院地上,似有无数个炉子在生火,无数人在说话,还有鸡、猫、狗纷纷地跑。你会惊异,汉楚的血脉如此之旺。你看这院里的家什,压饼模子的花样是从汉瓦当上描下来的;煎饼鏊子散发着青铜的光,弄不好是战国的兵器冶炼的;那门锁的钥匙,是齐刀币的款式;近些年的也有,盛鸡蛋的瓷坛上,描的是明代八仙。这是正统的历史,我们团则是野史,轶事,伪书,只能偏居一隅。
  到了近代,这城市依照工业与行政的功能,规划成一种四棱四方的模式,因为有一定的体量,倒也不难看。而且,这类建筑素有的肃杀之气与古城的荒漠,在某一个点上正合的。废黄河的南北段上,市政设施从西岸漫到东岸,河上依次修起几座水泥桥,济众桥、庆云桥、解放桥……从这名字看,也看得出时代的更新。有一日晚,我从其中一座桥走过,见有三五人立在桥头。这城市的夜晚,多是冷寂的。走近去看见,地上躺着一个婴儿,裹着一床红被子,桥头上的路灯,将婴儿的脸照得很白。他,或者是她,不哭不闹,一双眼睛安静地看着天,一下,又一下地眨着。一个女人说:这孩子要死了!不知她下这判断何根何由,看她的年纪和身形,是生养和哺育过的样子,一定有经验。就这样,我们看着一个婴儿死去,竟如此镇静,那婴儿的目光深邃得,似乎穿越了千年万代。它的红被子让我想起传说中的小红孩,这一个会不会是那一个的转世投胎,如今,又要回去了。从西跨过桥向东,走上通衢大道复兴路,走到人声鼎沸的火车站,我们团就蜗居在车站后头的小马路上,罩在车站的不夜天里边。
  这枢纽大站,灯光日夜通明,就像照妖镜,也是除魅的。我们这团啊,连底都要尽上来了。空气里都是人声嘈嘈,汽笛,广播,穿透过来,作了众声之领,横霸天下。还有车轮撞击轨道的叱咔,是从地底过去的,这就是社会进步的力量,摧枯拉朽,一往无前。我们团那么点残渣余孽,不知给抖落到哪个犄角里去了。那小破院子里,闹的不是鬼,是臭虫跳蚤;佳人才子做的不是春梦,而是——一日早晨,当年的生角忧郁地蹲在练功房地板上,昨夜梦见一条蛇蜕,挂在晾衣架上,不知道兆的什么,是不是春梦的臭皮囊;情事也不怎么流行了,流行的是疟疾,一个接一个地发寒发热,床颤得格格响;人发懵都晚了,十六七岁的孩子家,说小不小,说大不大,学徒出了师,拿一副扑克牌卜婚嫁,黑桃K是男追女,红桃Q则是女迫男,卜到钱财这一项,一翻牌是个方片六,就说嫁的是义务兵,月津贴六块钱——还是有几分俏皮,藏着些儿风流。剧团里的人,本是站在奈何桥上,一会儿做鬼,一会儿还阳,一夜一轮回,现在,古戏不演了,旧调门不唱了,好像没了前生,都是今世。不过,要是你来化妆间,嗅一嗅那气味,脂粉香和着体臭,就走进了历史拖尾的影里面,那空气中的屑屑粒粒,迎了光看得出毛头,长了翅羽似的,是成百上千年,层层叠叠的画皮,抖落出来的蠹鱼。
  原刊责编 朱燕玲
  [作者简介]王安忆,女,福建同安人。曾在安徽农村插队,1972年考入徐州地区文工团,1978年任上海《儿童时代》编辑,1980年入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学习,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69届毕业生》、《黄河故道》、《流水三十章》、《米妮》、《长恨歌》,中短篇小说集《雨,沙沙沙》、《流逝》、《海上繁华梦》、《王安忆中短篇小说集》、《本次列车终点》、《小鲍庄》、《小城之恋》、《叔叔的故事》等。短篇小说《民工刘建华》、《世家》获本刊第十、十一后百花奖。现在上海市作协任职,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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