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化妆间

作者:王安忆




  谁到过剧场后台的化妆间?相信你一到那里就会被气味熏跑。彩妆的油味,粉的香味,抿头发的刨花水味,卸妆用的凡士林味、香皂味、香脂味,等等。这些脂粉味是浮在表层的,夯在底下的,就像河底的淤泥,则是人味。那些人只穿了单薄的内衣,有的是旧戏装拿来做化妆衣,水红的或者鱼肚白的绸子,早已疲了筋骨,软巴巴地贴在肉上。还有的男角儿,干脆光了膀子。壅塞在化妆间里,都是青壮年,血气旺旺的,人味就特别重。即便是大冬天,并不生火,这里也是热腾腾的,毛孔里蒸出汗气,几乎要起氤氲。油彩,粉,一层层上去,将人味调和得,怎么说才好?应当说是“稠”,或者说是“厚”,事实上呢?是“荤”,将肉味吊出来了。这化妆间的桌啊椅的,摸上去总不那么洁净,而是滑腻腻的。镜子是混浊的,照出来的人,就像墨在宣纸上,会泅开来。所以,人都是向前倾着身子,贴着镜子,眼睛瞪直了,一笔一笔描。眉眼放大并且鲜明起来,变得不像人脸,而是面具,美艳,却有些狰狞。此时,化妆间混沌的画面里就浮现出一些人脸,好像是和身体脱了节似的,将身体留在氤氲里,兀自活动。猛一看,有些吓人的。身体在浓油重彩的脸底下,变得苍白和孱弱,就好像化蝶化到中途,一半是人,一半是异类。这里的情形很怪诞,是泥淖,又不是泥淖;是腌躜,又不是腌躜;有一些起腻,又不是那种腻;似乎要陷进去,则也不是陷。是不是缠,或者裹?换一种说法,是活物,菌类的性质,肉鼓鼓的,繁殖力特别强,看不见,触不着,可是挤得满满的。幸亏有弹性,否则都会让人叫痛。
  每个剧场的化妆间都不相同。有一类是会场兼作剧场,那就不一定有化妆间,后台敞开着。但等箱笼一具一具搬进来,服装一架一架挂好,拉来些桌椅板凳,油彩,香粉,凡士林瓶、镜子梳子一列排开,那股子气味氤氲就又聚起来了。还有一类剧场其实是电影院,连后台也没有,直接在后壁垂下一幅银幕。这样的话,只够在天幕景和后壁间留一条窄路,供演员上下场过往。箱笼景片堆在两头台侧,演员就分散各处化妆。于是,满剧场都散布着化妆间的气息。化妆间对于剧团,就好比灶间对于家居,那气味就是柴米膏腴的气味,是剧团生涯的油烟气。化妆间对于舞台上的天地呢,则是内室的性质了,前台的灯火辉煌里的隐私,都是由它藏匿着,还有些污垢,也在它这里。有一回,在运河边上的县城演出,趁好日头,将服装拉到运河里去洗。那一河的青红蓝黄,质地大多轻薄,漂在水面,转眼间,水就浑了,是唐宋词人说的“胭脂痕”吧!不过要粗犷许多。这情景不知什么地方有一些诡异,这一河的彩衣像什么?像厉鬼的画皮,光天化日之下,全蜕下来了。
  在县一级,甚至地区一级的剧场,都有关于黄鼠狼的传说,传说的情节大体一致。总是夜半人静时分,前台上有动静,潜去一看,一台的黄鼠狼上下翻腾,演一出大戏。行腔,招式,全逼肖逼真。那一河的彩衣,又像是黄鼠狼的皮了。化妆间,就有了一股狐媚气。其实也是,人气太旺,聚成精气。那脸颊的桃红里面,嵌着漆黑的鱼形;鱼形的漆黑里面,嵌着白眼仁;白眼仁中间,晶亮的乌眸子,一忽儿左,一忽儿右,渐渐地,脱去了人的形骸,变成另一种生灵。简直是脱胎换骨。照一般常理看,化妆间里难免男女混杂,但其实这里的男女都不是人世的雌雄,而是阴阳二气,也是脱了形骸。所以便能如此放浪不羁,皮肉换皮肉,摩肩擦踵,谈笑狎昵。在那些简陋的化妆间,顶上悬两个二百支光的电灯泡,照得锃亮,纤毫毕露,脸上的粉粒子,都看得见。人不像是皮肉做的,而是庙里的观音罗汉,木胎泥塑。因为颜色重,形也大出一廓,很占地方。有的化妆间,是日光灯照明,那就是惨白一片,人脸都发青。于是,颜色就改变了,无论赤橙青蓝,都镀一层冷光,很是森然。人也不像人,而是阎罗王殿上的夺魂、夺精、缚魄三鬼。
  随着时间推移,社会演变,前台的演出不断更变,可是很奇怪的;后台,化妆间总还是那样——有魅。民间流行的灵异故事里头的小红孩,就是说一个穿红肚兜,扎冲天辫的小娃娃,不论日间夜间,倏忽出,倏忽人。她的家一定是在剧场的化妆间,任哪个衣箱里,都可以让她寄身。箱盖一开,她便出去周游。一会儿骑到人家房梁上,一会儿倚在人家被垛上,人问谁家的孩子,她嘻一笑,不见了。问的人再一想,谁家的孩子也不像,谁家孩子有这般如漆的眉眼,还有红肚兜的鲜亮,像是年画上下来的——这就有点接近了。这小红孩不定带给人凶还是吉,可人看见她,会一激灵,也不知是害怕,还是欢喜,心跳跳的,想:是它?又好像认识它,一个旧相识。我就觉着它是化妆间里的鬼精灵,那里要不是乱,一准儿会发现它的行迹。等到戏散场,人走尽,电拉闸了,化妆间里静下来,暗影地里,不知蛰伏着多少个小红孩。从很古的时候过来,淌过时间河,它们的身体很轻,扒着片树叶就能顺流而下,化妆间里的千面人,就是它们的魂魄,随你信不信。
  像我们团,从旧戏班子的前身演变过来,就好比那种老宅子,俗话说,阴气重。换句话,就是有历史感。我们的衣箱道具箱上,印的还是老名字,那老戏种,式微得,听也没有听说过。戏校里最后的一班人组了剧团,挂在这个地区市辖下,没过几年,剧团就更了名,改成歌舞剧综合的文工团。可是,那老底子,总是泛上来。我们团,就是有股陈味。不止是方才说的,旧家什,还有旧人,连新进的人也染上了古旧气。比如说,舞蹈队的练功服,不是窄紧可体的款式,而是一律肥大的灯笼裤,用灰棉布做成,想来也是旧班子余下的布料和裁剪师傅。舞蹈教练是过去的武功师傅,依的是戏曲教法,还是农人做庄稼的规矩。天不亮,脸不洗,头不梳,就到扶把上压腿,下腰,再排了队拉开山膀踢腿,绕场三圈,解散吃饭。声乐也练早功,到路对面废黄河边上喊嗓,要听水波折射的回音。现代声乐法却讲究共鸣的,于是,旧派的对了水面喊,新派的调转身,对着人家的后墙,再用手罩了耳朵,“咪咪吗吗”地练。路人经过,就说:剧团的练功呢!不说“文工团”,而是说“剧团”,又是保留了旧有的称呼。练乐的时候,习惯听鼓点,不看指挥。指挥是新分来的艺术系毕业生,简直与他们无从说起。就这么练将出来的歌舞乐队,新旧混淆,而且旧胜于新。倒不见得新的没势力,其实是旧的不入时,显得乖戾突兀。连妆都化得不一路,旧师傅描的眉眼,是脸谱里的俊扮,新老师则是写实的风格,你说哪个跳眼?到地区八个县挑来的小女学员,乍看都是黄巴巴的脸,个头也不整齐,细打量则发现,眉宇间多少有着乡式的风情,挺会做眼神。男学员呢,不是英俊的一路,是标致,有一些男旦风。旧人们的审美就是这样,有一种妖媚气,他们推出的美人,怎么说呢?实在暗淡得很,只一双眼睛,长长的,眼梢向上挑去,乜斜着看人。还有蜂腰,紧紧收进去,髋骨高高的。等我们进团时,美人已不在了,说她不适合新歌舞。事实上,人们私底下说,是因为,她沾谁,谁就不行。她调去哪里了呢?调去了招待所。于是,人们暧昧地笑:那地方适合她,床多。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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