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北京的金山上

作者:张抗抗

让李大来给妮子做饭洗衣,妮子上下学,没个人接送不放心。栓子的娘早几年得病死了,就靠李大守着家和地。李大原本不想进城,栓子的两个弟弟锁子和链子,娶了媳妇都生的男娃,李大不在老家抱孙子,来这带孙女,让人笑话。栓子一个劲儿地催,李大心里一百个不乐意。栓子电话里说,来嘛来嘛,麦子都种下了,还能干个啥?城里有的是活儿干,你来了准保就不愿走。李大这才动了心思。
  李大坐了汽车又坐火车,下了火车又坐汽车。进了城,才知道城里的汽车不叫汽车,叫公交车。李大觉得这个名儿难听得很,让他想起春天的母猪和母牛们干的那些事儿。公交车哼哼唧唧喘着气,慢慢吞吞走一站停一停,办事儿的时间可比母猪长得多。从车窗往外看,一堆一堆的高楼都往天上堆去,高得只怕是要塌下来,看得人颈子都快断了。街上挤满了小汽车,蝗虫似的一堆一堆趴着,一会儿又哗地蹿出去,一辆接一辆,一个城的马路都飞着舞着蝗虫翅膀,看得人眼都花了。来接他的栓子一路上絮絮叨叨地说话,告诉他这儿那儿的名堂和来历,这儿那儿都是些惹不起的衙门。李大晕晕地想,这城里果然是个好地方,这儿那儿,街角角里、墙缝缝里,哪儿哪儿都藏着干不完的活计……
  后来栓子说到了到了,李大一脚迈下车,人就傻在那里。
  车站对面,立着一个铁皮做的牌牌,写着“六里庄”。牌牌下,一条高低不平的水泥路,路边的电线杆子、矮矮的红瓦房黄泥墙、院墙里的猪圈鸡窝、门前趴着的瘦狗垃圾,怎么瞧都跟老家没两样,让李大以为回到了李家庄。
  这叫郊区。不住郊区,能住哪儿呢?栓子说。城里的房子一个月上千块,我和风梅俩人一月挣的交了房钱就没饭钱了。这地儿可比城里强,你往东边儿看,凤梅就在那上班——
  顺着栓子手指的方向,李大又傻了。
  村子的东边,隔着一条小河,是一条长长的白栅栏,栅栏上攀着一道道绿叶,一丛丛粉红的花骨朵,开得喜气洋洋;透过栅栏的缝缝,看得见一大片一大片矮壮的菜地,(麦地?)一座座两层楼三层楼的小房子,就盖在绿地中央,一座房顶紫蓝,一座房顶鲜红,一座房顶碧绿,屋顶上没有瓦块缝缝,颜色一整片一整片,家家门前都有雕花的黑铁门,水池里喷着雾一样的水柱,跟电影里的外国房子一样一样。
  风梅就在那家干活儿,蓝屋顶的那家。栓子的声音有几分喜气,忽又低下去。工钱不少,就是不让回家。爹你来了就好,我就塌心了……
  李大没好气儿打断他说:你塌心我不塌心!撂着家里的麦子,上城里闲待?有这工夫,几头猪都出栏了。还有你二弟三弟的娃呢,都说我偏心眼儿
  栓子赔着笑,把行李卷往脖子上耸了耸:那是眼气你进城呢,怕你享福来了。
  李大沉着脸,跟栓子走了半里地,停在一扇歪倒的木头门前,院墙塌了半截,有妮子尖尖的笑声奔过来。李大忍不住再回头,往河那边的白栅栏处看,一大片飘在树尖的小楼屋顶,五彩祥云一般,咋看咋就不像是人住的房子,是供神仙的地儿….”
  那叫个啥呢?李大抬抬下巴,指着河那边的房子,冷着脸问。
  那是——“秀水花园”,栓子一字一句答道,那都是有钱人住的,叫个什么别薯……
  李大用鼻子哼了一声:红薯白薯,没听说还有叫别薯的呢!
  那时候他可是没眼力啊。李大后来才知道,这些个“别薯”扔的皮儿,就能把他的屋子填满,吃不了还兜着走。
  李大进城后半个月,自个儿偷着找下了第二个活计。那些天,他趁着妮子上学的工夫,远近十几里地都遛了个遍。侦查的结果,让他的绷直的腰塌下去半截。饭馆餐厅招小工刷碗端盘子、发廊招洗头妹;再就是电工水工瓦工,都是技术活,还要啥上岗证;建筑工地招挖沟运土的力工,老板看他一眼就乐了,说老爷子你来干啥?这儿不是敬老院。他在农贸市场的菜摊前站一站,摊主发话:买点儿啥?不买别挡道。听说摊主都是原来村儿里的人,搬进了政府盖的楼房,早不种地了,成天琢磨着找活儿干。一个外来户新来乍到,在老户眼里,跟打家劫舍的匪徒没啥两样。你要能有活计,让人吃啥?天底下有人饿着才有人吃饱,这点道理李大年轻时就明白。
  活计活计,别看这城里楼多车多,可门也多,能挣钱的活计,都让人关在门里头了。
  李大蔫蔫地闲逛着,也不知怎么的,就绕过小河,走到“别薯”的大门口去了。
  “秀水花园”的大门气派得很,牌楼一般高,圆拱门上写着烫金的字。黑漆雕花的铸铁大门前,横着一根红色的木杆,小汽车到了门口就被拦下了盘查。大门边站着个衣服上沾满油漆的中年男人,像是在等人。李大打量他,他也把李大上下打量一番,走过来问:老师傅,会筛沙子不?李大吓了一跳,一时忘了回答。那人又问一遍,李大忙说会会会,筛沙子有谁不会呢,你让我筛金子也会。那人说一天20块,干不干?李大说干干干。那人对大门口的保安说了几句话,就让李大跟着他走。
  李大头一回迈进这个叫“秀水花园”的“别薯”,路边上一丛丛吊钟似的黄花,晃得人眼都睁不开了。树丛里一栋栋的小房子,粉黄色的墙,不锈钢的窗栏杆阳台栏杆,一面墙一般大的玻璃窗,在太阳下就像一只只金匣子。李大的脑袋不敢乱动,觉得这“秀水花园”整个儿都是亮堂堂的。路面不知是用的啥样石头,亮得能映出人影儿,干净得连只蚂蚁都没有。李大的脚步有些晃悠,走得脚后跟板筋,像是穿鞋上了饭桌,一不小心会把碗踩碎了。别薯啊别薯,这别薯真是个好东西,原来活计都在这别薯里藏着呢。
  粗沙堆在一栋空房子门前的院子里,东一摊西一撮的。房子正装修,砸墙凿洞工程不小。领班对李大作了交代,李大就埋头干活。别看李大过了六十,一袋麦子上肩,甩条毛巾一样不费劲。一会儿工夫,李大就筛出了一小堆细沙子。再把粗沙归拢了,铲到院门外,清扫得整整齐齐。抽烟歇气儿时,李大坐在院子的台阶上,眯眼瞧着自己筛的那堆半人多高的沙子,小山一样冒着尖尖。太阳哗啦啦铺下来,平地起了一座金山,细细软软,金黄金黄,像是刚刚磨成的新鲜玉米面;再远些看,像场院里翻晒的麦子,一粒粒熟得实沉。一时间,李大真的弄不清那是沙子还是麦子了。他忍不住欠身抓了一把沙子,在鼻子下闻了闻,即刻松了手。沙子从他的手指缝里泄出去,变得水一样没有颜色。沙子怎么能和麦子比呢?他笑话自己。玉米面和麦子都是有香味的,那种香味,是青草麦秸鸡粪柴火还有太阳晒暖的土地、所有村子里的人味儿,搅在一起的味道;是那些饿死过去的人,闻一下就会活回来的味道。可沙子呢,啥味儿也没有,再细的沙子,捏着也磨手……
  筛了两天沙子,筛得李大提心吊胆。一到中午和傍晚,李大就得像做贼一样溜出去接妮子下学,给她做完饭,自己顾不上吃就得一路小跑回来。到了第三天,一早还没开工,工头黑着脸走过来,甩给他一张50元的钞票,说沙子够用了,你不用再来了。李大接过钱,赔着笑对工头说,有啥零活儿,还找我吧。工头甩脸走开了。李大回身看着自己筛下的沙堆,土黄土黄的,像个没人烧纸钱的坟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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