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北京的金山上

作者:张抗抗

儿早上,你想弄也弄不成了。
  李大心里琢磨,自己要是去了,少说得花上两个钟点,妮子一人在家咋办?想了一会儿,对瘸子说:你想弄你弄去吧,栓子今晚加班回来晚,我得在家守着妮子。
  瘸子没说啥,甩给他一支烟就走了。
  李大在床上发一会儿呆,忽然拿定了主意:怎么也得舍下几天工夫,回老家去秋收,顺便把这一屋子的东西弄回去,把屋子腾出空儿来,再接着捡就好办了。
  
  天黑下来,妮子下学回来,吃了晚饭就趴在桌上的台灯下写作业。这只台灯也是捡的,瓷瓶托个粉纱灯罩,好看,就是灯泡忽闪忽闪的,一会儿明一会儿暗,弄得李大的心里七上八下。李大忍不住往窗外看,那堆小山似的锈铁条,在远处的暗地里一明一亮。
  李大抬手看表,算上慢下的半小时,也快九点了。瘸子比李大有招,认识好几个保安。再晚一会儿,铁条就该让瘸子弄走了。
  李大坐不住了。招呼妮子洗洗睡下,在外面把门反锁了,就往河边走。出门时觉得墙根下有个影子一闪,揉揉眼,一根电线杆像个人杵在那里。
  到了栅栏下,李大把铁杆子卸下,麻利钻了过去。按着瘸子说的位置走,寻到那栋房子,见门前空空一片,连一根钉子都没有。房前房后来回转了几圈,踮着脚尖往窗户上看,灯光下的不锈钢防盗窗,里外不像是新换的。再细细察看左邻右舍,谁家也没个施工的动静。李大这才明白是被瘸子耍了,死瘸子遛他开心呢,明天让栓子来收拾他。李大往地上吐口唾沫,躬身走了几步,不甘心,倒回来,避开保安常走的路线,专往清静的角落去,眼睛只管扫着小洋楼门前的垃圾袋。刚走几步,差点撞到一棵小树,急停,原来是一对男女,搂成了一个影子正亲热。李大慌忙绕开,却见旁边还有棵树,树是真的,树下有个垃圾桶。他把手伸进去,一把摸着个软包包,使劲拽出来,在路灯下打开一看,是顶蚊帐。李大夹着蚊帐喜滋滋往回走,心里的气儿消了一大半。
  你说这城里人,咋不知道把坏了的家什修一修再用呢?李大在心里嘀咕。城里人就知道糟践东西。听说这“秀水花园”每天往外运垃圾,一车垃圾就得交给垃圾场好几十块,这世上哪有花钱往外扔东西的呢?今儿买了件衣服,明儿不穿就扔了:买一大盒子左拆右拆折腾到最后拆出一粒屁大的东西,余下一大堆塑料泡沫,废品站都不收。人活了一辈子,白天黑夜地挣钱,就为了把钱变成垃圾?你看看那城里马路上跑的汽车,没几年都报废成废铁了;盖下的楼房旧了,一声爆破都成了碎砖烂瓦;饭店餐馆好好的鸡鸭鱼肉,一大盘一大盘地剩下,哗哗往泔水桶里倒;娶的女人生下了孩子老了丑了,男人就把女人像垃圾一样扔出去了……这个闹哄哄乱糟糟叫人头晕的城市,说白了就是一座专门生产垃圾的工厂,李大愤愤地想。可不像老家,再早些年,人都不知道啥叫垃圾,只要是这地里长出来的东西,都能回到地里去。麦秸玉米秸当柴火,麦皮玉米皮养猪,菜叶剩饭喂鸡,骨头喂狗,猪粪鸡粪是好肥,穿烂的衣衫,做成鞋壳壳尿布片片;就连化肥口袋都能做裤衩子。屋里扫下的那点碎渣碎土,都填灶坑烧火了……
  李大一生气,只顾往前走,漏掉了好几个垃圾桶,这才把脚步放慢了。转念想一想,觉着自己刚才的想法也不全对。城里没有垃圾了,李大进城干啥工作呢?再说城里就是比农村的生活好,好就好在城里人能把好东西变成垃圾。谁家只要敢扔垃圾,谁家的日子准保就好过得不行;你还真别小瞧这垃圾,富裕了才有垃圾;越富裕垃圾越多,垃圾越多就越富裕。要是能把这城里的垃圾统统都搬回老家去,一个县的人都能受用好几辈子。你看老家的人,这几年有了点钱,垃圾就一天比一天多了,远近河沟里都是塑料袋,给树杈子都戴上了套,风一刮,满天撒纸钱儿,都富裕到天上去了。人说金山银山,李大没见过,李大只知道城里的垃圾是他的金山,挖一锹是一锹,每天挖山不止,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
  李大胡思乱想着,忽然一脚踢着个啥,哧地溜边上去了。李大蹲下身子,用手四处摸索,一摸一手土,再摸,就摸着个凉凉的硬家伙,有烟盒一半大。李大心里一动,三两步跑到路灯下,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照一照,天妈哟,要啥有啥,果真是个手机!
  
  真的假的呢?不会是个玩具吧?李大一时有点吃不准。掂在手心里,没点分量,银亮亮的壳儿,轻巧得很,一巴掌就握住了。他晃了晃,没啥动静;摇了摇,也没动静。李大心里盘算,要是个真手机,究竟是好的还是坏的呢?如果是好的,咋就扔在这路上了?是坏的,捡了还得花钱去修?捡下这个手机,能给谁打电话呢?还得交电话费……
  他在路边的水泥牙子上坐下来,把手机在手心里翻来倒去,像捡了一块烫山芋。
  冷不丁的,那块“山芋”在他手心里轻轻哆嗦起来,紧接着发出了响声,吓得李大差点没把它扔出去。声音越来越大,像是一只广播喇叭,扯着嗓子四处张扬。夜里的“秀水花园”,静得远近的蚊子叫都能听见,越发显出那响声刺着耳朵的闹。李大死死地捏住了那只小匣子,恨不能把它的声音掐死。但李大掐不死它,它自顾自响得惊天动地,像一只会唱歌的蝈蝈。这会儿李大总算听清了,它真的是在唱歌,翻来覆去就唱着那么一句词儿: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李大慌了神儿,不知道咋样才能把声音关上。汗都湿了手掌,也没找着个按钮。
  就这么来回唱了几遍,响声总算是歇了。李大松口气,刚把手机往裤兜里揣好了,就听到有脚步声哒哒地跑了过来。一个方脸保安一边跑一边冲着他晃着大手电筒:喂,你,把手机交出来!
  李大紧跟着就恼了:手你个鸡巴,在哪呢?你见着是我捡了?
  保安拉下脸说:我都听见手机响了,还不承认?
  李大也横着:听见了?这会儿它咋不响呢?你让它响个我听听!
  正说着,李大的裤兜里就有了响动,好像李大身上安了个录音机:
  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李大慌忙去捂,那保安手快,伸进李大的裤兜,就把手机掏出来了,麻利翻开盖儿,对着手机就喊:找着了,快过来,就在18栋楼东南角上。
  李大有些发蒙,才明白那唱歌是在报信儿。不一会儿,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一男一女气呼呼跑来。保安把手机交给他俩,问是不是这个。那男孩把手机翻过来掉过去地看一会儿,连声说是。女孩加一句:用这老歌儿做手机铃声,咱独一份儿,没错。俩人都说完了,还不走,问保安是怎么找着的。保安指了指李大,说要不是手机铃声响,他还不认账。女孩冲着李大尖声嚷嚷:你这人,不知道人家丢了东西正着急哪!男孩粗声大气说:谁知道是捡的还是偷的呀,刚才我就见这老头鬼鬼祟祟的转悠,从我们身边擦过……说着说着,扬起胳膊冲着李大的胸口一拳打来,李大闪身一躲,拳头打在了肩膀上。李大只觉得身上的血都开锅了,要从喉咙里喷出来,拳头攥得抽筋,朝着那小伙扑过去,却被保安一把拽住……
  李大浑身哆嗦,说话都结巴了。李大说你们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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