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北京的金山上

作者:张抗抗

能冤枉人,这手机是我在路上捡的。我天天都在小区捡东西来着……他一急,就把胳肢窝下夹着的蚊帐,掏出来在手里抖了抖。见仨人斜一眼蚊帐,都不用好眼色看他。李大进城半年,看多了这样的眼色,赶紧换个说法:你们可不敢瞎说,偷是一码事,捡又是一码事,捡的就是捡的,谁捡归谁;捡的就不是偷的,偷东西可犯法,咱就是穷死了也不偷人东西……
  那男孩打断他说:坏了的东西,才能当垃圾捡,这手机是好的,你捡了就得还。不还就成了拿,说拿还是好听的,说你偷了,还真抬举你。莫不如像那地铁里的乞丐,跪着伸手求人要,准保不犯法。老爷子你要真给我跪下了,我这手机就白送你!
  李大憋得说不出话,浑身热得火烧一般,恨不得砍自己的脸再给那小子两嘴巴。
  那手机又开始唱歌:“北京的金山上……”女孩打开手机走到一边去接电话,一时就扔下李大不管。电话说个没完,男孩赶紧凑过去,搂着女孩的腰走远了。那个方脸保安,操着和李大一样的口音,拉下脸问李大:老实说,每天你都打哪进来的?
  你管!李大嗓子眼里的那股火变成了痰,他狠狠一咳,往绒毯似的草地上吐了一大口,扭头就走。保安跟上来,不紧不慢跟在他身后。李大的气儿没处撒,成心耍一耍这进了城就不知自己姓啥了的毛孩子,围着楼房转了一圈又一圈,到底把保安跟烦跟累了,转着转着转没了人影。李大想起了家里熟睡的孙女,这才紧着往栅栏那边走。走着走着,脚下咣当一响,身子歪了歪,有硬东西撞了他的脚脖。他骂一声娘,停下细看,借着路灯的光,见脚下踩的·是一只路上排水用的铁箅子,翘起一角,擦破了他脚上的皮。李大一看就明白,有人把这铁箅子的四边都撬开了,就等着半夜往外搬。李大往铁箅子上蹬了一脚,低头站了一小会儿,再探头小心往四周张望,夜气上来了,路灯都瞌睡了,几步外就看不清啥。李大一咬牙,弯腰把铁箅子起了,一步步拖着走,总算塞到了栅栏的缺口外头,再用蚊帐裹了,扛上了肩,一路小跑,往村里的租屋走。盘算着明天找个远处的废品站卖了,能卖好几块钱。他一边走一边嘟哝:你个小兔崽子,我让你知道知道,啥叫偷啥叫捡啥叫拿!明明是我捡的,你非赖我偷,我就偷个给你瞧!我不偷白不偷,哪天高兴了,咱还抢银行呢!
  
  李大出一身汗,把铁箅子弄回了村里。见屋里黑着,知道儿子还没回。掏钥匙开门,没等插里头,锁头就开了。心里纳闷,轻轻推门进屋。没摸着灯绳,只觉得头顶上空空的,像是少了啥。灯亮了,李大脑袋嗡一下,蒙在那里——
  杆子上那一溜十几只鼓鼓的塑料袋,一只都不见了。好像电线杆上停的一群乌鸦,呼啦啦全飞走了,连一只都不剩。他愣一会儿,慌忙弯腰往木板床底下看,一眼扫去,床底下也全空了。那三只包得严严实实的编织袋,囫囵个儿不见了,地上只留下几道拖拽的土痕。李大再趴低些瞧,床底下真是啥也没有了,空空的能躲下好几头老母猪。
  屋子一下宽敞了许多,如同栓子刚接他下火车那会儿。李大辛辛苦苦攒了多半年的好东西,一晚上全丢了。那可都是有用的东西,李大要弄回老家去,分给全家人的东西。咋的说没就没了?说拿走就拿走了?这不是拿,是偷;不是偷,是抢!抢李大捡来的东西,丧良心啊!
  李大眼前晃过瘸子的影儿,又摇头。一个瘸子,咋能搬动这么些东西?
  木板床上,妮子还在熟睡。李大使劲儿晃她也不醒,看样子打雷都打不醒。李大一生气,把床单枕头一把掀了,妮子掉在地上,总算把眼睛睁开了。李大问妮子看见什么人来过,妮子一个劲儿揉眼,想了一会儿,说梦里来了好几个生蛋老人,都说着老家那边的话……
  李大追出门去,外头黑糊糊一片,连个鬼影都不见。
  李大抱着脑袋蹲下来,屋子里脑袋里全是黑糊糊一片。这村儿附近到处都有老家来的人,说是打工,谁知道都干的啥营生?那些人,就是牵走一头活牛都不带出声儿的,只能怨自己不早些提防着点儿。李大逢人总说自己捡的不是破烂儿,是好东西!还真让李大说着了。看来“别薯”的那点垃圾,还不够老乡们分的,还真有人比他更缺垃圾呢。此前从没听说过还有人偷垃圾的,但李大就被偷了。李大被人偷了,说明李大比老乡们都富裕;李大被人抢了,更说明李大比别人富裕。李大进了城,不讨要不偷摸,闷头捡啊捡的,最后捡了个贼。李大不知自己是该生气还是高兴……
  妮子爬到床上,倒头又睡着了。那些偷垃圾的老乡,看来是没动妮子一指头,算是留了一半良心。再说,亏得那些平日卖废品攒下的钱,早都交给栓子藏好了。李大这样一想,心里好受了些。
  他推门出去,背着手在村里转悠。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小河对面的那个“别薯”,像是盖了一块大大的塑料薄膜。李大想起自己半年前离开李家庄的情形,前半夜他悄没声起了床,去了趟自家的麦地。月亮比他到得早,一盏大灯笼似的高悬着,把方圆十里八里的庄稼地都守住了。亮晃晃的月光下,村口的麦地也好像蒙上了大片大片的塑料薄膜,晚风一过,平层层哗啦啦地响动,眼前只一片银亮亮滑溜溜的白浪,不见白日里那麦苗翠生生的绿了。李大在地头蹲下身子,伸出一只手,去揪掀那些塑料布。一摸一手空。伸手再一撩,塑料薄膜被风吹化了,手掌里竟是满满的一把麦苗,密密匝匝地攥在手里。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涩涩凉凉的叶片,只一会儿就松开了手。嫩嫩的麦苗,被他那样糙蛮的指头使劲一捏,弄不好就把化肥给捏出来了。李大站起身来,心里倒有几分喜兴。他掂的不是青涩的麦苗,分明是沉沉的麦穗儿;矮壮壮肥嘟嘟的麦地麦苗,实实在在卧在他脚下,若是把耳朵贴在麦苗的根根上,能听见麦秆急急忙忙往上蹿个头的声音。眯上眼,就见金黄色的麦粒儿像小河涨水一般随处淌着,把十五的月亮都比下去了。麦熟了麦收,收完麦子种玉米,半年一晃,玉米就该收了……
  李大在一个土堆上坐下来,瞧着半边月亮,忽然眼眶子发酸。眼看着就要回去秋收了,可他两手空空,啥啥也没攒下,只剩下了腕上这只手表,给了锁子,链子就不干了。一块手表还能掰两半?咋办呢?只好等着秋收以后回城里,想法儿再捡上一只手表给链子……
  这么说,秋收完了还得回?他问自己。可不回城里还能去哪呢?反正这“别薯”的垃圾天天有,不捡白不捡。只要待在城里,金山银山,光芒万丈。李大哼哼了一声,觉着那手机上的歌儿耳熟得很,好像很多年前在哪儿听过。他费劲地想了一会儿,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原刊责编 张颐雯
  [作者简介]张抗抗,女,浙江杭州人。1969年赴北大荒农场上山下乡,1972年开始发表作品,1977年考入黑龙江省艺术学校编剧专业,1979年调入黑龙江省作协从事专业创作。已发表小说、散文五百余万字,出版各类文学专集五十余种。曾获全国多种奖项,多部作品被译成英、法、德、日、俄文并在海外出版。现任黑龙江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全国政协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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