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逛庙会

作者:文清丽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老太太慌了,赶紧抱老头的头,老头仍然睁着眼睛,一句话也不说。老太太使着全身的劲,把老头掀着翻了个身,然后往下扯裤子。
  边收拾嘴里边不停地说,你拉也不说一声,你以为这棉衣好洗呀?
  老头仍然不理她,而且一点儿也不配合她。她生气了,说,你再这样,我把你推到沟里倒了去。
  老头一动不动,老太太下炕,拿着一条热毛巾仔细地擦了擦脏处,边擦边笑着说舒服吧,你说你多舒服,现在有我伺候你,将来我像你一样了,谁管我呀?
  回答她的仍是无声。
  她在给老头换衣服的时候,突然手停住了,她感到这腿与往常不一样,冰凉,而且发硬。再往上摸,也是凉的。老太太一下子害怕了,说,你咋了,别吓我。
  这时她发现老头眼睛闭上了。
  老太太不死心,重新摸脸上,脸上开始也凉了,老太太说你别这样吓我,人都看戏去了,你要走,也不能这时候走呀?我还没给你洗脚呢,还没有给你剃头呢?还有,还没给你穿上寿衣呢。你要走,也得我收拾得让你干干净净地上路。
  没有人回答她,老太太急忙往出跑,边跑边叫中庆中庆,你三爹可能不行了?你快来呀,走到面前了,才发现门锁着。
  老太太一家家地敲门,第四家时,出来了一个女人,是个新媳妇,说,快叫你大,你三爹不行了。
  新媳妇说我大看戏去了。
  那你跟我走。
  新媳妇跟着老太太进门,老太太说你快接水,我给洗脚。对,炉子上再加上水,剃头得有热水。
  脚洗完了,头也剃了,老太太和新媳妇要给他穿寿衣时,老头突然睁开眼,冷冷地说:干啥,干啥,你们想活埋我,我让我儿我女从城里回来收拾你。
  新媳妇吓了一跳,立即跳到了炕下。老太太却高兴地说你没事?
  你就盼着我死。
  没事了,没事了,你回吧,牛蛋媳妇。
  外人走了,老太太很不高兴地说你就是个怪种,你就是吓我,以后再这样吓我,我就真的把你推到沟里去。
  老头眼睛睁开了,问,啥时候?
  老太太笑了,说,吃了饭。
  老头眼睛重新闭上了。
  你不要躺了,你坐起来,你大儿说人老是从手指开始的,他给你买了这几个碎娃娃,大大小小的八个,你把它们一个个地取出来,再装进盒子里,你就不会得老年什么呆病了。
  老头仍然躺着,只是把身子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叹了一声,在地上走来走去,一会儿擀面,一会儿切菜。走来走去的,嘴里也不停,老说,你说你这人,怎么就不爱说话,你不说话,你心里闷不闷,一辈子了,都这样,也不知道你心里都想啥?
  老头只管睡着。
  饭吃了,老太太刚要上炕,老头突然说,走!老太太说干啥?老头说把我推到沟里喂狼,你就可以去逛庙会了。
  老太太笑着说,跟你说笑话哩。
  你把我推到沟里了,就到城里娃跟前享福去吧。
  城里娃?说得我咋听着不舒服,好像那大大小小的娃,不是你的,你是后爹?
  我想去,能去吗?老头说。老太太却害怕他再说什么,上了炕,重新拿起了针线。
  你把我的老衣做好了没?我咋不见你做。
  你晚上睡着了,我做的。新里新面,好看着哩。
  怕啥呢,你白天就做吧,我看着不难受,心里还踏实。
  老太太眼泪就出来了,没有说话。停了一会儿,说,医生说,你用的都是娃给你买的好药,你能活一百岁。人都说你命好,是长寿。
  老头笑了,骄傲的神色涌在脸上。
  老太太说有时候真想叫咱儿咱女都回来,你看人家的儿女都在跟前守着,热热闹闹的。咱们家有六个儿女,加上他们的老婆孩子女婿,再加上咱老两口,整整20口人。可是他们一长大,就像鸟儿一样飞到了城里,你回来住几天,她回来住几天,炕还没暖热,就都走了。
  胡说,娃有出息,才能在城里待着。
  谁说不是呢?娃不在城里当公家人,咱有这么好的条件?
  老头笑了,说,给我吃块糖。
  老太太从柜子里拿出一大把,老头说吃一个就够了。
  老太太没有理他,都放在炕上,给老头拿了一块,自己也拿了一块,剥开,放到了嘴里。抬头看,糖,还在老头手里拿着。
  你说你是不是地主,连糖皮都不剥。
  你不剥我就不吃。
  你呀,老太太叹了一声,拿过糖,剥完了,给老头递到嘴里。老头笑了,舒服地往被子上靠了靠。说,你一会儿去看庙会。
  我不去,我去了你怎么办?
  我没事儿的,你去吧。
  你去。
  老太太说我不会去的。
  俩人又是坐了半天,老头突然说要不你把我推着,咱们都去逛庙会。
  你不能去,现在天气还忽冷忽热的,万一感冒了咋办?再说,你听不见,又看不见,逛庙会的人山人海,万一把你碰了,我咋向娃娃们交代?
  我要去看庙会。老头忽然像个孩子似的,不停地说着这话,反复来反复去。老太太看着他,哄着说庙会上唱的戏电视上也能看,吃的咱柜子里那么多,你想吃啥我给你取。
  老头仍然说我要去逛庙会。
  老太太不理他,老太太继续做着针线活。
  老头儿开始喘气,老太太仍然不理他。
  一会儿,老头开始慢慢地往出挪身子,先是屁股,接着是腿。说我想出去转会儿。
  你能行吗?
  老头不说话。
  老太太扶着老头慢慢地起来,走到地上,老头慢慢地走着,裤子掉到了裤裆那。老太太说,你说你这样子,还能去逛庙会?
  老头很不耐烦地看了老太太一眼,然后拄着上面刻着龙头的拐杖,一步步地走出了屋门,坐到外面的椅子上。阳光不错,但还是有些冷,老太太拿着一件大衣披到他身上。老头推掉,老太太给穿上,老头又推掉。老太太一生气就不理他了。
  这时,那个新媳妇来了,让老太太去她家里,说,她做馍,不知放多少碱,怕做坏了婆婆公公回来说。老太太给老头说,我出去一下,就走了。
  老太太给新媳妇讲了半天,她先是用面做了一个小馍,放在灶火的边上,说一会儿就好了,你到时闻闻,看碱多不多。新媳妇还是不放她走,她只好等着小馍好了,闻了,说,没问题的,就说,老头一个人在家。说着,就往回走。回到家里,院子里没人了,老太太跑进屋,屋里也没有人,再找轮椅,也不见了!
  我的天,老太太眼泪就出来了,跑出门见人就问,可是人很少,人都看戏去了。问小孩,有的说东,有的指西。
  新媳妇也出来了,一句话提醒了她,说奶奶,我爷是怎么走的?
  轮椅,对,是轮椅。老太太沿着轮椅的车辙找,果然就找着了轮椅,轮椅在屋后沟后的崖边,人,不见了。
  我的妈呀!老太太哭着跑起来,眼前全是可怕的景象。站到崖顶了,往下一看,沟里除了草,就是树,就是没有老头。
  老太太边放声大哭,边往旁边的坡地走,她想再往下走找找。这时,一个声音叫住了她,是老头,老头坐在油菜地里,身上,脸上全是黄色的油菜花,谁会想到他坐在油菜地里,衣服本来也是灰色的,怪道刚才老太太没有发现他。
  你咋跑到这儿来了?
  你不是想让我死嘛,我就是来死的,走了一路,我都想好了。看到深不见底的沟,我就不想死了,我还没活够呢。看到油菜时,我就想我幸亏刚才没去死,死了不就看不到花了。
  你就气我,把我气死了,看谁管你?
  老头笑了。
  老太太却开始抽泣起来,说,我是说笑话的。你走了我怎么办呀!说着,就要拉老头起来,老头说坐一会儿吧,你看对面的坡上,咱们过去的地就在那,我都能看见。
  老太太说现在很少再有人种庄稼了!年轻人都跑到城里去了,在家的都种果子,种西瓜,种烟草。
  这花多好看呀,我坐在花里,都好像成了小伙子,成了刚领你进门时的小伙子。老头说着,笑了。
  是呀,你那时候劲多大,背着我走了四五里路。
  那是晚上,反正没人看见,我第一次亲了你。
  别说了,说了都臊人呢。
  那时候,你才16岁。还像这个油菜花骨朵,都没长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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