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9期

逛庙会

作者:文清丽




   门很旧了,原来的漆全掉光了,露出到处都是虫眼的木板。门楣右上角因了上面的牌子挡着,略略露出一圈黑来,想必是黑色的质地了。牌子是黑色的,上面用红字写着“五好家庭”的字样。
  再下面,就是对联了,虽然风吹得对联有些破,但还完整,红纸,金粉字,在阳光下灿灿地亮着,使原来陈旧的门,多了几分亮色。
  进得门来,物件摆放有序,地上干干净净的,即使有零星的炮仗纸屑,也是用厚厚的柴草压着,一点儿也没有四处乱飞的迹象。虽是土地,但是因上面洒了水,就是跑,尘土也飞扬不起来。水洒得均均匀匀,就像绣的花一样,湿而不黏,踏在脚下,鞋底,仍然是进门前的模样。
  没有狗,有鸡,两三只,跑出跑进的,时不时喔喔叫几声,好像代替主人迎接客人。
  空地上长着几株树,刚开了花,好像是桃树或者杏树之类,因花刚起骨朵,还看不分明。
  树对面的一间,小,而且盖得简单,窗是玻璃的,能瞧见里面的灶具。
  五间房坐北朝南,一砖到底,虽然时间长了,但是做工颇讲究。三个门,都挂着门帘。边上两间的窗帘是紧紧拉着的,细细看去,是竹子一类的。门是关的,烟囱里没有冒烟,想必好久都没住人了。
  只有正中的门是大开的,但有门帘挡着,看不清里面,隐隐约约能听见里面电视机响。烟囱里丝丝缕缕飘着烟,在雨水刚过的时节,让人还是感到温暖。
  进得门来,正中的八仙桌上,放着一个挂钟,长长的钟摆当当地响着。挂钟前面,竖着一块用黄布盖着的东西,从面前摆放的水果、点心和一个小小的香台看,估摸里面的东西肯定就是观音、或者关公之类的东西了。电视机是放在一张矮柜上的,画面上是一个头戴官帽、身穿红袍的人,扯着嗓门唱着的是本地戏,秦腔。中堂右边是一张大炕,至少能躺四个大人,左边是一张三人能并排坐下的,在农村里难得见到的棕色真皮沙发,沙发上面铺着布垫,是用各色的花布拼接的,花花绿绿的,拙朴里透着喜庆。
  屋子中间有个火炉,是铁的,不时地冒着火,是炭火。炉边放着一个铁厝,里面盛着满满的炭,挺不错的炭,乌黑发亮的。炉子上面放着一个钢精锅,新新的,发着亮光。
  你喝水不?声音是从炕上发出的,炕上坐着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八十多岁了,胡子都白了,眼睛很小,微微地眯着,不知是在听戏还是在睡觉。女的比男的要年轻一些,头上的白发还没有完全白,但看起来也九十多岁了。她带着老花镜,边做着针线边问,问了两声也没人回答,她就转过头看老头。她是面对着窗子坐的,窗外有阳光。老头仍然眯着眼,老太太就低头忙自己的事了。屋子里只听见挂钟当当当地响几下,还有就是电视里哇哩哇啦的唱戏声。
  把电视关了。老头终于发话了,声音沙哑着,嘴里好像有痰,老头咳了几声,仍没起太大的作用。老太太说你不看就睡觉,管别人干什么!老头这次眼睛睁得大一些了,说,把电视关了。
  老太太不理他,自顾做着针线活。针在布上噗噗地响着,一下一下又一下。
  老头动了动,好像要起身,可是刚动了一下腿,就累得不停地直喘气。
  你说你半夜三更地欺负人不够,还要管人?老太太很不高兴,还故意把电视的声音调得大了一些。
  老太太说的是昨天晚上的事。老头经常半夜起来要起夜,他只要是清醒着,一般都不愿在屋里的盆里大小便。昨夜起来两次,老太太都得给开灯,帮着穿衣,然后扶到屋外。好不容易睡着了,突然感到面前站着一个人,老太太吓了一跳,以为是梦,拉开灯,眼睛睁大,老头在炕下,站在她面前,衣裳整整齐齐,还戴着帽子,系着围巾。老太太说你咋了,你是怎么起来的,半夜三更的,怎么没叫我?老头说快点,起来,咱们去割麦,人家都快割完了。
  一听这话,老太太说你是不是发烧了,这大半夜的,割什么麦?快睡觉。说着,翻了个身,闭上了酸涩的眼睛。
  老头不再理他,自己出门了。
  我的老天,老头八成是脑子糊涂了!老太太一想到这里,吓出了一身汗,这可是第一次发现这事。忙披着衣服跑出门,老头正准备拉架子车。老太太拉住老头,说,你看看,现在是啥时候,下雨哩,割了麦子也是坏的。七劝八扯才算劝到炕上。第二天老太太拿此事问老头,说,快割麦子去。老头说你神经有问题,现在麦苗刚离地。再问昨天晚上之事,老头一概不知。老头认为是老太太嫌弃他,故意编谎,姑娘打电话的时候,听不见姑娘问啥,只是一遍遍地给闺女告状说你评评理,我穿衣服都困难,你妈非说我晚上自己能穿好衣服,还一个人走到院子里,你问她,是不是烦我了,盼我死?
  老太太一把抢过电话,大声说,不是像他说的,爱娃,你听妈给你说,你信我的,我向毛主席保证。他有时候是故意气我,他能自己穿衣服,却每次都要我给他穿,走路自己能走,还要让我扶着。我整天跟他在屋里待着,都待出毛病了。只要我一出去,他就四处叫。在家里,问一百句也不给我答一句。有人来串门,人家坐一会儿,他就烦了,给人脸色看。能把人气死。
  不知女儿说了什么,反正老太太接完电话,笑了,老头也笑了。老头说闺女说的啥。我一句话都听不见。我让她声音大些,再大些,还是听不见。
  你以为你耳朵好着哩,我每次给你说话都得扯着嗓门喊半天。
  人老了嘛。说不上将来,你还不如我。闺女娃好着不?还有咱儿咱孙,都好着吗?
  好着呢,好着呢,不是给你说过了吗?老大又升官了,说成什么将军了。老二姑娘都要结婚了,说你生日的时候,带回家让你看看。
  老三我知道,那天打电话说了半天,我才知道是老三。
  对,是老三,老三说他过两天要出国,你说好好的跑到外国去干啥?人生地不熟的。再说去什么地方不行,偏偏要去日本?一提起日本人,就来气。
  老五呢?对了,老六,打电话了吗?
  老五好几天没有来电话了,你看我刚才忘了问闺女,她肯定知道老五在忙啥。
  你快打电话。
  我要是会打,还用得着你催?
  那你找人去给老五打个电话。
  家里这么多活,你都不知道帮我,我前两天感冒腰疼得都直不起来了,可能躺下吗?我倒下了你咋办?你一会儿说炕不热了,快烧炕。一会儿又说炕太热了,让我压火。地里没有粮食了,我还要种些菜,西红柿、辣椒、豆角、茄子,样样式式都种上些,咱自己种的,吃着也新鲜,又不花钱。还有,今年,我还要在菜地边上点些玉米。你不是爱吃玉米棒吗?对了,我不说你不知道,咱柴草垛里进水了,我都着急。好在,咱一时半会儿,不用麦草也行。可是麦草湿了,总得晒吧。太阳出来了,我要去晒麦草,到时看谁在,叫给老五打个电话。
  老头脸色又不好了,阴沉沉的,老太太只好马上下炕。
  电话不用说打了,没事儿,儿子说单位忙,父母自己注意身体,不等这边应话,那边的电话就放了。本来老头还想给这个最小的儿子说些叮咛话,管单位的钱得小心些,可是电话儿子已经放下了。
  老头又不说话了,就一直坐着。这不,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把电视关了。
  你说你晚上折腾人不够,你大白天的还不让人乐和乐和,能费几个钱。老太太嘟囔着,很不高兴地起身扔下手里的活计,下炕,啪的一声,电视先是亮了一下,接着就黑了。灌满了开水,炭火压得小了一些。然后鞋子一蹬,人已坐到炕上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她拿着针线的手忽然停下来,好像是想到了什么事,脸上渐渐出现了笑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老太太觉得这笑容还不足以表达自己的好心情,于是往老头跟前坐了坐,说,人都说李庄庙会上戏挺好看的,都唱的是本戏,还穿着戏服,打着脸子。
  老头还是保持着自己的刚才的坐姿,背靠着被子,如果不是嘴一直像鱼一样半张着,真让人怀疑他是副雕像。
  老太太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计,大声地说起庙会来,说戏,说吃的,说穿的,说得老太太兴奋起来了,干脆又往老头跟前坐了坐,这时,她才闻到一股臭味。被子一拉,老头拉到了炕上。穿的是棉裤,里里外外肯定都脏了,老太太生气,说,你要拉,你言一声呀。老头不理她,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好像这与他无关似的。老太太只好把他往起拉,可是老头一点儿也不配合,屁股就是不抬。老太太生气了,把靠在老头背后的被子一掀,老头没防备,全身就一下子倒在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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