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2期

被儿子燃烧

作者:张 楚




  周德冬掏手绢,老妹子忙揪块手纸,擦他柔软的唇。周德冬快活地说,光头妈,国庆媳妇讲了条件,只要你同你二姐去趟前野村,叨唠句好话,他们一家就不计前嫌,搬回来住呢。
  老妹子低沉着眼睑说,哥你咋没个骨气呢?人要脸树要皮,想当年怪你没给她买商品粮,寻个借口骗她混账兄弟来,不光扇我老嫂子俩嘴巴,还一拳揍你个仰巴叉,摔断了腿不说,还闹个心酸——国庆站边上,连个屁也不放!他不是我们周家的人哪!你将他们赶出家门,难道还会有人指你的脊梁骨说三道四?前年浇麦子,你黑灯瞎火跌了跟头,落个半瘫的祸根,不也是他气的?住仨么月医院,国庆他只探你一回,还是两手空空去的!他媳妇是王母娘娘,不会办人事,还不会说人话?连医院都没去——人心都是肉长的,乌鸦也知道反哺呢,我五个侄女将你伺候得像地主,过年过节买了鲤鱼买羊肉,买了对虾买鹅鸭,你都这把年纪,心里还不开窍?
  周德冬听得老泪纵横,几近喑哑。老妹子以为说到他心肺里,心下好受许些。谁知周德冬甩了甩袖口,直秃秃讲,都怪你跟你二姐!国庆半夜携他媳妇认罪,你干吗那样骂他?他是个脸皮薄的人,被你们骂得尿了裤,他能不记仇?你们这群狠心的姑子,又鼓捣我上法庭告他。告他干啥?他是我儿子,他就是杀了我也是我儿子。国庆媳妇说,那天黑夜国庆跑到铁道边,要卧轨自杀呢。都是你们的馊主意,害得我儿子铁了心寒了魄,这才上明月姥姥家倒插门。我苦命的儿子,苦命的我的儿子。你要是可怜你哥,不想你哥早死,就替我把国庆叫家里头来。你……我给你跪下吧,老妹子。
  老妹子单只流着泪。后来老妹子寡着脸说,幸福他爸!开车送二哥回吧。毛主席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的便吧。他要黄了我这门亲戚,就叫他黄吧!
  
  夏庄的老头都佩服老妹子引用的那句主席的话。他们感慨地说,如今谁还提倡主席的话呢?主席死了三十多年,语录也就早随人飘散,像陈年的好麦子,如今也只成了麸子。独眼李兴奋地甩甩拨浪鼓,说老妹子那可不是一般的妇女。“文革”那阵还是姑娘,就任村里的革委会主任呢,眉开目阔,挑两桶粪走起来还像是担了一肩风,套上驴车拉白菜,也要比一般男人多拉二十棵……老人们似乎对老妹子兴趣不大。张贵喜吸口旱烟,说周德冬呀周德冬,你可真是个死皮赖脸的气门芯。
  
  大雪过后,周德冬经常蹲蹴在檐下琢磨周庄最著名的心事。据说入冬第一场雪后,也就是腊月初二那天,他召开了家庭会议。五个女儿坐着马扎注视着父亲。周德冬蜷俯炕席上,先乜斜着他的女儿,又盯了他的老太太。老太太早被他折磨得麻木不仁,半句话也不插。周德冬清清嗓子说,今儿你们都到齐了,我有事儿跟你们商量商量。
  他卷了支旱烟,呼噜着老嗓子讲道,我明白你们都待我好,我怎么会不明白呢?你们都是我的好闺女,你们不光是我的好闺女,还是国庆的好姐、好妹子。我想让他搬回来,可国庆媳妇说了,要他们回来容易,只要单盖三间北京平就中。她的要求多合情合理呀,谁又明白他们的苦衷?他丧头丧脑地,搬回来再跟我们住一个院儿,瞅着你妈我们俩心里就长气,该多别扭?接着周德冬无限甜蜜地讲,你们给我一人出千把块钱,我给国庆盖房子,中不中?除了割肉疼就是掏钱疼,可啥事儿都有个例外吧。
  周德冬目光痴呆,口述这些话就像在跟堵墙喃喃自语。
  大姑娘说,爸爸,不是我抠心,我们来福在沈阳念大学,缴费也不少,哪年不得三千四千的?来福爸又是个没脓水的窝囊废,春天串庄买破烂,冬天上县城卖猪胰子。你心疼你儿子,咋就不心疼心疼你闺女呢?说罢就哭了,四十二三的人了,哭起来还是孩子般肆无忌惮。
  三姑娘说,我们如今还租房子住。我天天上街卖青菜,做梦都捡钱。再说,我要有钱,就是给要饭的也不愿给国庆添一砖一瓦。国庆媳妇凭啥糟蹋我们阳阳呢?哪有六岁就摸人家屁股的?
  四姑娘温柔地说,爸,我要是有钱,那天底下不都是大款了?孩子爸上了私船当海员,每月两千块,风浪里卖命,都是血汗钱哪。再说我二姐,二姐夫去年拉棉花上银川,人生地不熟的,被人家骗了万把块,没瞅着我姐夫连香烟都戒了,改抽烟末子了吗?
  二姑娘是磕巴,嘴紧,说,还……还有哪不满意?爸?不缺……缺吃……穿,有啥不……入造的?
  五姑娘拍拍胸脯说,要是那个养汉的敢踏进周庄半步,不是我狠心,我这辈子就再没娘家了!
  腊七腊八的周庄,周德冬无疑是最忙碌的老人。旁的老人俱是靠了墙根儿,晒着苍白日头。胡同里溜达着寂寞的母狗,鸡鸭寒噤着嘶叫,叫得雪花满天飞旋。周德冬奇迹般地扔掉拐杖,他轻快地腾着碎步,身后遗留下凹凸不平的积雪。这个冬天格外残酷,各色疾病已招揽了两个终年患气管炎的老人作陪衬,蒸发为周庄上空诗意的云朵。周德冬五天内串访了六位病秧子,他扒住药罐子们的油腻枕头,时不时撩开他们饺子皮厚的眼皮,激动着大声喘息。
  他先是拜访了二喜。二喜患的也是脑血栓,只不过拴住了嘴巴,再也不会开口讲话。由于长年闭着老唇,他的牙齿黑糊糊的粘着淀粉、青菜叶、药面、忧伤凝滞的语言,像毛坑那样臭气熏天,而周德冬则欢喜得如同闻到了来自天堂的香气。他握住二喜的手问,你觉得咋样?
  二喜说不出,他就替二喜说,是不是年前要走了?心不跳肝不疼,这就叫回光返照,死了有啥不好?一了百了,再不用活受罪,再不用牵儿累女,也不用像个哑巴有口难言,死了是好事啊!我们有多少年的交情?打解放前我们就一块逃荒,躲日本鬼子,解放后娶老婆,五八年吃大食堂,六三年吞落花生皮子,我真舍不得你走啊,可你要是走了该多好啊。他用商量的口气劝二喜说,你等一个月俩月再死,中吧?
  第二个被他串访的是王老太。周德冬跨入她家宅院时,她儿子媳妇正给王老太刷棉裤。王老太是台烂掉阀门的风箱,添多好的柴火肚膛也燃不起来了。周德冬猫悄着进屋,握住王老太的手说,老相好哇老相好,你的胳膊咋这么凉?血管里的血锈住了,骨头里的髓发霉了,干啥舍不得走呢?王老太还有力气笑,就问,你这么惦我,可惜你儿子不惦你,我死不死关你屁事?周德冬抚摸着她的耳朵。她的耳朵像片干瘪的苹果肉,竟拉得慌。他惶惑着缩回手指,宽宏大量地安慰她说,你是活不过这个冬天啦。
  年前老妹子儿子幸福定亲,早早就通知了周德冬的女儿们。到了那天,老妹子又派车来接周德冬。本来老妹子寒心,没叫她二哥,无奈周德冬听了信儿,竟热泪盈眶地哀求说,你老姑的儿子是我外甥,外甥定亲不叫舅是哪门子的道理?娘亲舅大——快拉我去县城吧!
  那天人山人海,老妹子的亲戚全到。老妹子先就安排了周德冬入席。周德冬竟然对桌子上的方子肉、条肉、花椒肉、肘子肉无动于衷,视若罔闻。他早早放下碗筷,对他外甥讲,幸福,你开车送我上街吧。
  幸福就问,吃好没,舅?上街啥事?
  周德冬说他想上街溜达溜达,天这么朗,没风,日头又大,街上该是年下的味儿吧?
  幸福笑了。周德冬的这外甥特别爱笑,笑起来又很丑,让他舅舅很是难受一番。于是就说,幸福,幸福,你把我搁街上,你就回去陪亲戚,不用等着我。幸福嗯哪着应允。
  四姑娘心细,逼周德冬支棱着墙根儿动弹不得,问,爸干啥去呀?你不老老实实待着,上什么街?街上车多辆多,万一你有个闪失,咋能不叫我们揪心?
  周德冬倚着墙面,明显感受到了阳光温存明净的抚摸。他记得有年偷摸着爬王寡妇窗户,老婆将他围堵在猪圈旮旯盘问时天也这么美,脸上也是四姑娘这种责备、呵护、疼怜甚至委曲求全的表情。周德冬伸出指甲蹭蹭女儿的头发,说,我想买花圈去。
  四姑娘嘴唇被马蜂蜇了下。她认为她父亲侮辱了她的姑妈,本来她想骂周德冬,可见到他仿佛向日葵干叶子般的身躯,心先就软成摊泥。四姑娘问,我姑值你这么恨吗?幸福定亲你偏买花圈?
  

[1]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