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2期

被儿子燃烧

作者:张 楚




  不待周德冬启齿,他女儿已经去找她母亲了。过了会儿老太太颤着大脚晃呀晃地挨紧他,咬着他的耳朵骂道,你个没廉耻的鬼!真随了国庆那个王巴羔子!真觉得骂得不妥帖,却再不会骂旁的咒语,单只瞪着周德冬。好歹她定定神,颤着脸上的衰肉说,我,我……我真想活埋了你!
  周德冬叹息着说,我买花圈是有缘由的,你懂个屁!二喜王老太刘豁嘴他们眼看就要咽气了,他们的子嗣后代能不买花圈送魂灵吗?一个花圈就能挣二十块。十个花圈就赚二百哩。二百块!二百块哪。我为啥今个来喝喜酒,不就是图买花圈方便吗?这不顺路嘛,来回能省十块钱的,这十块钱,可是一个小工一天的工钱呢!
  老太太哑着嗓子问,你咋缺那两块钱花?真是黄鼠狼迷了心窍。她对周德冬已彻底绝望,像是对遭了天灾的玉米地,望着它时,也只是冷漠的心疼。
  周德冬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刹那间仿佛年轻了三十岁,说,二百块能买两千砖,能替国庆盖个猪圈呢。我早侦察好了,咱们周庄年前年后好歹死十来个病秧子。挣点儿外快,加上我每月三百块的工资,我就有指望给国庆盖北京平了!盖了北京平,周德冬眯着眼线说,国庆跟他媳妇能不心动?他们心动了,还不回周庄吗?
  周德冬讲这些话时,他老妹子—直在旁边站着,他竟然没发觉。老妹子那天穿着件粉红色的羊毛衫,显得喜气洋洋。喜气洋洋的老妹子后来就蹑墙角处哭。她像个哑巴那样哭,没得声息,嘴唇和眼眉咧得像遭了水灾的河岸。
  
  年后二喜就死了,二喜儿子打县城买了五个花圈。周德冬终究没赚着二喜的钱,很是失望。但王老太他们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还在大队前头晒了两三天的太阳。好歹这些老骨头给了周德冬些温暖的盼头。他们还有精神气和周德冬开玩笑。毕竟立春了,周庄的野菜野草绿生生的,将这些老人的呼吸间注入了丝丝缕缕的气力。他们是这样跟周德冬开玩笑的。他们问,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还想你儿子吗?
  周德冬黑着脸说,谁想他那个王八羔子……他又不想我。
  他们问,周德冬呀周德冬,国庆过年回来了吗?
  周德冬就说,回来也没地方住,他干吗要回来呢?
  他们还问,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老妹子过年给你捎了什么东西?
  周德冬就不再言语。老妹子过年只捎了只猪背腿。往年除了猪背腿,还有五六只鸡和三两盘对虾。
  他们最后问,周德冬呀周德冬,你的病咋样了?
  周德冬嘿嘿一笑。他望着他们衰老的身躯像是望着垂手可得的食物:他们早晚是他的,他们死后他将从他们的身上赚到一笔钱,纵然现在他们假模假样关心他,他也不会有丝毫的怨气。有时他凝视着王老太狗虾般的身子想,喏,这是一根椽子和五根檩,凝视着刘豁嘴的老脸时则思忖,他够不够从青河县买一车皮的青石头?还是买十来箱现下流行的瓷砖呢?
  他越来越兴奋,每天都仿佛年轻一岁,他感受到一股惊天动地的力量正催促他活得长久些。他时常照镜子,他想,即便他从镜子里发现嘴里发了新牙,或是头发变得黑亮他也不会吃惊。他早做好了吃惊的准备。他似乎在脱胎换骨。他对老太太也比以前上心了许多。比如他托人从夏庄集日上买了一双袜子,只花了五毛钱,老太太穿了一个星期就破了。
  其实他是愈发厌恶老太婆了。她跟他早不是一个战壕里的革命同志了,她和他都在一个土炕上睡觉,却俨然成了阶级敌人。老太婆像个蹩脚的间谍,把他看得紧紧的,他去哪里她就去哪里。本来周德冬有个好谋略,那就是跟她离婚,可仔细想想,真要是办理起手续,那就太麻烦了,五个姑娘们会马蜂一样把他蜇得说不出半句话,另外房子大抵分她一半是小事,自己的工资要是和她对半劈,那就太不划算。要想把她解决掉也是件很容易的事。那天周德冬把家里的“敌敌畏”从牛棚里翻出来。把这瓶农药找出来费了周德冬不少气力。牛棚荒废了许多年,成了盛放旧物的仓库,里面黑糊糊的,满是灰尘和蛛网,周德冬弯着脊梁打着手电筒,在里面耗子捣洞似的找来找去。他先翻出了把儿童手枪。这把手枪大概有三十年了,是他当工人时从北京王府井买回来的,国庆最喜欢了,如今生了铁锈,再也射不出子弹了。他又翻出了两张软纸的“喜喜”字,已然褪了颜色,估计是国庆结婚时剩的。再后来,周德冬还翻出了条小裙子,脏兮兮的,无疑是明月幼时穿过的。周德冬就坐在地上呆了片刻,等他把手扶住墙根时,手指就碰到了个瓶子,他拿手电筒照了照,瓶子上贴的说明书已经模糊,却仍能看到骷髅阴森的图案。
  吃饭的时候,周德冬把“敌敌畏”偷着洒进菜汤,敦促着老太婆快喝。老太婆有些意外,周德冬这么些年来,从来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没对她问寒问暖过,就说:“你先喝吧。”周德冬说:“汤趁热喝才有营养,你看你瘦得只剩把老骨头了。”说完用手去摸老太婆的头发。老太婆把汤喝了。喝完汤她漠然地掠过周德冬。已经立春了,窗外的阳光暖暖地抚摸着过头屋,在地上打着明明灭灭的亮格子,外头不打紧地落着只家雀,还有只老燕子猫悄猫悄地叼着泥巴落上大梁,呆呆地愣神儿。她感到一切都不对劲,然后就哭了起来。开始还拧着鼻子哭。怕周德冬耳朵尖,听着挠心,后来干脆就放开喉咙大哭特哭,望着燕子哭,望着家雀哭,望着大梁哭,望着阳光哭。她说国庆啊国庆,你可真是个铁心肠的畜生啊!
  后来她神情恍惚地瞄住周德冬,注意到他的嘴巴正像台脱粒机砰砰砰砰启动着,满嘴的假牙闪着茄子花的颜色。
  周德冬甜蜜地讲,你知道自己快死了是吧?死就死吧,谁让你老碍我的事呢?你待会儿要是死了,我就能去县城咯。我先去买帐子,再去卖血!哪家死了人不用帐子?死人的人家都用它设帐篷,吹喇叭的唢呐手在下头活蹦乱跳地奏白曲儿,多好听的丧调!还能顶着两只大海碗吹呢。王老太他们年前没死,可这个春就逃不掉了!今年没春呢,丧年哪!到时我就往外租帐篷,一回十块钱,十回就一百,我可是个经济师,懂得什么叫买卖。买完帐子我去医院卖血,卖四百毫升就是一千块钱哪!我的血稀,三个月卖一回,一年就能赚四千块!等我挣足钱,就能盖北京平,明月他们就搬回来住。可这帮老骨头咋还不死?我等的都快不耐烦了。老太太,我的好老太太,难道你不宾服我吗?你真的不宾服我吗?你死了也不宾服我吗?
  七十岁的老人周德冬飞出家门。他行走的姿势完美铿锵,就像1954年他被通知到轧钢厂上班时那种掩饰不了的意气风发。他扔掉拐杖,觉得体内流窜的血液新鲜甘美,细胞串成条粗壮的麻绳,牵拉着他稳稳跨出每一步。周庄逃课的一个野孩子没头没脑地滑过他的身旁,身上粘挂着露水亮晶晶的气息。后来那男孩扭过头,龇着小米牙喊了句,气门芯儿,气门芯儿!然后甩着书包跑掉了。
  老人却开心得要命,他原谅了孩子的野蛮行径。他嘟囔了句,小王八操的。后来还有只公狗围圈过来,闻闻他的裤裆,无精打采地离开了。春天的小柳树冒着水泡似的芽苞,周德冬顺手采了两片,塞进牙缝鼓胀着布满苔藓的老舌头吧嗒着滋味。他甚至哼了曲思春民谣。许些年没唱,发声发涩,像是忽然想起了某人,只记得她的名字,眉眼耳鼻倒是模糊得让人辛酸。究竟是春天的过错还是逻辑的过错已无可考证,总之周德冬被块爬满蜗牛的石头绊倒时,整个周庄似乎被人神奇地倒挂在洗涤过的天空。在阖上双眼的瞬间,他曾努力伸出胳膊,摸了摸那块顽皮的石头,同时喉咙里喊出一句话。这句话从独眼李的嘴里昆虫般飞出来时已经改变了它的腔调:
  “儿子……给我摔瓦盆来吧……灵幡……好歹要高过头顶!”
  
  【作者简介】张楚,男,1974年生,在《收获》、《人民文学》、《当代》等杂志发表过小说,著有中短篇小说集《樱桃记》。曾获“人民文学奖”、“大红鹰文学奖”、“河北省文艺振兴奖”。现在唐山市滦南国税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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