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2期

被儿子燃烧

作者:张 楚




  关于周德冬老人叽叽歪歪的说法无疑是从独眼李嘴巴中诞生的。正如我们想象,他的嘴是口神奇的地窖,储存着村庄与村庄的秘密。1998年的阳光发芽时,我们夏庄的麦场、街衢、玉米秸子垛、瓦房矮檐下,处处荡彻着拨浪鼓清澈撩人的记忆,它提醒我们夏庄淳朴而忧伤的村民,春天又清亮亮地来了:本地土狗都忙着麦子垛里恋帮;孩子们则醉醺醺挎着书包,野兔子似的欢蹦在蒲公英盛开的犄角旮旯;而上了年岁,整个冬天忙着哮喘的老太太,总要买个把米黄鸡崽,罩了铁筛撒抖着小米,好歹又挺过了一个冬天,心里暖和着呢。所以说独眼李承担着重大责任,他成了立春以来最忙碌的消息传播者。比如前天,他将手推车弃置在大队的铁门一侧,对那帮晒太阳的老头讲了月末发生的“前店事件”——它涉及春天与精神病,父母与女儿,气功与迷信,以及由此诱发的治病与强奸,死亡与糜烂——老人们并不太热心,却也嘘叹不已。
  可是他们只是发发牢骚。牢骚过后张贵喜不打紧地问,我说独眼,周德冬那个气门芯,倒是安生了没有?独眼李一声喟叹,反问道,你听说过狗有改掉吃屎的德行吗?老头们掖掖夹袄,拉严毡帽,将眼睛仓促遮掩,刺眼的日头就温柔顺气多了。
  
  周德冬瞄着老太太矮矬的身板弯成副马鞍,呼哧呼哧地往厢房搬白菜。他呼噜着嗓子说,去给我叫有望!有望是他本家兄弟。老太太眨眨眼,问,找他做啥?他可是闲不住的蚂蚱。
  周德冬嘟囔着说,管我做啥?你叫去就行了!
  老太太默不吭声出去,半晌回来说,有望没待家,种地是赔钱的买卖,水贵电又贵,干部心肠又黑,现下哪个有脓水的老爷们儿还窝家里?早出去打工了。有望可是个有成色的泥瓦匠。
  周德冬觑着老女人,晓得她说谎。她这人有个毛病,死了也改不掉,说瞎话时,眼睫毛老蜻蜓翅膀似的闪。老太太盯紧了他眉眼,叹了声说,你这是何苦?转身出了屋,站太阳下愣了会儿,悄没声地转了泪。
  又是半晌,有望便旋风似的刮来了,劈头就问,二哥,有啥事呀?他脸子白净,脚上还穿着双皮鞋,倒不像个正经的庄稼人。周德冬说,院子里的果树收了两筐柿子,我打算给明月送篮子去。明儿个你套上你那头驴,把我送到前野村去吧。
  有望抽出盒烟,却半根也没了,揉巴揉巴踢进炉坑。老太太忙爬上衣柜,打像镜后头翻出盒“北戴河”,掖他兜里,又去觅洋火。有望吸着,小眼吧嗒吧嗒逡巡着老女人。老太太的脸像棵地窖里的冬白菜。
  有望便说,二哥,你还想那狗日的?没人性的龟儿子!上辈子倒是个正经和尚,没摸过女人!
  老太太铁青着脸生炕炉子。玉米骨头秋下才收,又涩又湿,周德冬被呛得咳嗽起来。女人直了腰身说,你还想他干啥?倒是越老越糊涂,他已三年没登过家门!明月?明月还认得你?哼,哼……你是不是还想被他小舅子打断根肋骨?说完就潮了眼,柴火苗子呼呼地打着她的头发梢。
  1997年,秋后的日头倒是霸道。周德冬侧身倚着车轩,眯眼瞅着天空掠过的雀子。沙土地里的落花生眼下才拾掇完,冷眼瞅去,田野倒像块灰头灰脸的狗皮膏药。有望的驴铿锵地踢着松软的沙,有望机械地挥舞着柳树梢子,不时探头探脑地张他两眼。周德冬有意无意避开。经过他爹他妈的坟时,他突然哭了,心下说他爷他奶,我这是接我儿子去,国庆他已三年没替我耪过地了,你们不牵想我,难道国庆还不牵想?经过他爷他奶的坟时,他心下说爷奶,我去接你们的重孙子,国庆他已三年没踢过家里的门槛,国庆不牵想我,还会牵想谁呢?
  正如人们传言,这次漫漫西行造成了两个严重后果,而且都波及到他堂弟有望的自尊。一是有望的小叫驴在沙地里跋涉了两个时辰,命根都累肿了,有望本来有个打算,让它下个吉日去夏庄配母驴的,眼下倒泡了汤,五十元的人民币就不见了踪影。二是有望没受到像样的待遇。像有望这样好脾性的人都难以启齿,国庆他媳妇真就不是人×的。
  有望说国庆媳妇见了面连声“叔”也不喊,大中午的只煮了两碗面条,没甩荷包蛋没关系,竟然连花生油也没滴;花生油没滴也没关系,竟然连把青菜也舍不得放。没出息的周德冬扒着面泪眼啪嚓地说,你们两口子……啥时搬回家里头?
  国庆只蹁着炕沿抠指甲,他媳妇头也不抬地纳鞋底。明月还未散学,院子里的鸭嘎嘎地蹩进屋里,国庆媳妇抬腿一脚,将两只鸭子踹了出去,尖着嗓子骂道,连畜生都知道护崽儿,偏有人就胳膊肘往外撇,现在想儿子,当初忙着干啥了!
  周德冬明白儿媳骂他,他唯有不吭声。哪有不护崽的鸡鸭?当年五姑娘要死要活地买商品粮,他不过添了千八百块钱。儿媳妇私下向庄里人埋怨,说老东西不是人,将钱往外姓人手里塞,他咋不惦着他儿子呢?他将来不得靠他儿子养老送终?
  他斟酌着说,明月还没散学?我给她拿柿子来了,甜得麻口。
  他又黏糊着说,我……做梦都梦到明月你们呢。
  国庆媳妇蹙着眉眼道,拿烂柿子干啥,你又不是没工资,要真惦记心疼她,不如给她一百两百的,现在学费贵得离谱,国庆倒是接你的班了,可如今下了岗。我们一家子要不是靠我娘家肘扶,不早饿死了!哪里还容得你屁颠屁颠来寒碜我们?
  有望说,国……国庆!你爸来探你,你倒说句人话!
  国庆就说,我们明月妈说,要是明月她大姑二姑三姑四姑五姑来赔礼道歉,我们就拾掇铺盖回家,要是她们不来,我也没辙。说完眼就瞥向窗外。窗外什么都没有,只落得高粱稞子和玉米穗子腥甜的清香。
  有望抱了轻如柴草的周德冬。周德冬呼哧呼哧着喘气挣扎。他放周德冬到驴车上,顺手拽了根柴火,朝着驴货事就是一鞭,说周德冬呀周德冬,你要是我哥你就跟我回吧,要么你就留你儿子家,你儿子是你生的你养的,是你的家伙拾弄出来的,我哪有脸训你儿子呢?
  
  据独眼李讲,那晚周德冬派人送信到五个姑娘家。其中三姑娘、五姑娘家住县城,周德冬十二岁的外甥骑着自行车,咿咿呀呀摸黑溜到他姨娘家。待五个姑娘齐全,已是夜里九时。周德冬剜着柿子树里的上弦月,确信他还没老,骨头没长绿毛,心肝肺还瓷实,瞳孔不仅亮堂堂,而且反射出威严的心意。五个女儿急切打量着父亲,不知是如何的子卯寅丑。
  独眼李讲到这节骨眼儿,张贵喜突然想上茅厕。待他揪着裤腰回来,众多的老头光是咂摸着嘴。小日本尤其忧瑟,眼里框着明晃晃的泪水。他慌张着询问,咋地啦?那五个姑娘真就去国庆丈人家赔礼道歉吗?啊?五姑娘也去啦?
  不光去了,小日本咽着唾沫星子说,还被国庆媳妇卷回来!二姑娘五姑娘三姑娘还被骂得狗血淋头,天底下哪里寻这样歹毒的女人?她骂二姑娘说,要不是你整天往明月奶家跑腾,跟条蛆似的瞎掺和,她爷能没了主张?她骂三姑娘说,你儿子算是人养的?才六岁就摸我们明月的屁股!她骂五姑娘说,你买商品粮图个啥?现在后悔了吧?商品粮的下了岗,一样得饿死……瞧瞧,比蝎子还毒哩!她哪儿是诚心回周庄?分明是想了鬼主意,羞辱周德冬和他的女儿们呢。周德冬也曾是县轧钢厂的会计,是个人精,虽说有了症号,也不至于窝囊到没皮拉脸吧!
  张贵喜不知道小日本说的是真是假,他发觉国庆媳妇的某些言辞很像平日里小日本儿媳骂街时的口头禅,然而老家伙们一致点头,他心里才安稳些。独眼李的凉粉那天还剩了半箩,心下急着买卖,狗屁燎慌地总结道,国庆媳妇说了,要想他们打道回府,除非国庆他二姑老姑去请,要不就是周德冬出殡,他儿子也不会披麻戴孝,领着一帮姑子摔瓦盆烧枕头!
  
  过了小雪,周德冬雇了辆电驴子,上县城寻他妹。他先找他老妹子。老妹子在县加油站当会计,见了她哥眼皮先就布了两丝红绒。她付了钱,打电话给她男人。她男人是税务所的司机,开了辆破北京吉普,拉他回到家里。老妹子煎了五个鸡蛋,还炖了锅肉。周德冬瘫后不能吃肉,老妹子疼他,怕他活不几年,能吃就吃,不吃哪天死了,在阎王爷那里腹中清汤寡水的,也不会受小鬼待见。老妹子夹肉喂他,他就古怪地笑。老妹子也是五十四五的人了,盯了他的嘴皮子流着油脂,心房便一跳一跳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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