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从存现句看空间隐喻的认知基础与修辞动因

作者:温锁林 金允经

“火车”是三维实体,“车厢”只是火车的一部分,“书架”和“书橱”都是三维实体。可是人们在用前一类词语时都习惯把它们按二维空间理解和使用,用后一类词语时都习惯把它们按三维空间理解和使用。这种空间概念不同维度的识解其实可以得到认知语言学的解释。
  人类是从认识空间和自己开始认识世界的,人们的思维具有“体认”特征,即把人的身体和经验作为衡量周围世界的标准。“概念是通过身体、大脑和对世界的体验而形成的,并只有通过它们才能被理解。”(Lakoff & Johnson,1999:497)“操场”是运动的场所,人接触的是其二维平面,而人们对“校园”这个活动场所的识解不同于“操场”,因为校园有围墙大门,有教室宿舍,更重要的是与上学最相关的不是围墙大门,而是教室宿舍这些立体空间。这种身体经验自然成为人们识解“校园、学校”的认知理据。三维空间的“火车、车厢、书架、书橱”形成不同空间维度识解习惯与这些名词中的构词成分有关。它们都是偏正式复合词,核心是后边的“车、厢、架、橱”。尽管这些器物理论上也是三维的。但根据身体经验,人们使用与接触更多的是“车、架”的支撑平面,习惯上将其识解为二维空间。人们使用与接触的是“厢、橱”封闭的立体空间,自然将其识解为三维空间。如果改变这种习惯的空间维度,则出现下面的情况:
  (8)a1.操场里停了两辆货车。
  a2.*校因上停了两辆货车。
  b1.火车里拉着新兵。
  b2.车厢上挤满了回家的民工。
  c1.书架里放着很多工具书。
  c2.书橱上有很多工具书。
  a1虽然能说,但与原句的意思大不相同,说话者对空间识解的辖域(指被激活的概念内容的配置)发生了改变。二维空间“操场上”所指辖域只是某个最大辖域(Maximal Scope)中一个边界模糊的区域范围,所谓最大辖域指某个视野中的内容,操场上的最大辖域是其所处的某个特定空间,比如整个校园。而三维空间“操场里”所激活的不仅有最大辖域,还有“直接辖域”(Immediate Scope,即最相关、最邻近的概念),与操场里最相关的空间概念是操场外,还可能是教室、图书馆等。a2不能说,是因为“校园”的概念基础是三维空间,用二维的“上”来识解违背了人们的认知。b1和c1能说是还了其三维空间的本来面目。b2和c2虽然能说,但所指的是二维空间,即整个物体(书橱)之上的平面。
  
  2.3空间维度的修辞取向
  人们可以对空间进行不同维度的识解,并把识解的结果通过句法反映出来。但我们也看到,空间维度识解习惯的背后往往还有修辞的参与,甚至可以说。没有修辞的推波助澜,空间概念的语义和句法表现有可能出现混乱的局面。比如,“天”与“地”是人类可见的最大的空间实体,汉语表达这两个空间实体的词语有二维的“天上、天下、地上、地下、大地、陆地、地面”,也有三维的“天空、空中”等。但是在汉语中我们发现这些空间词语的使用有比较严整的组配:“天空一大(陆)地”,“空中一地面”,“天上一天下”,“地上一地下”。而前两组并没有严格地按空间维度组配,这种颠覆认知强行“拉郎配”并使之在语法中扎根的动力来自修辞。表达习惯的始作俑者是修辞,它首先顾及的是信息交际的畅通与便利,而众多空间词语无序使用显然是不利于信息交际的,使其达到分类有序地使用就自然成为修辞的重任。在存现句中也能看出,越正式的语境中空间概念的有序性越是明显与严格:
  (9)空中有敌机轰炸,地面有敌军拦截。(《第五部队》)
  修辞不仅能使空间词语有序化,组配固定化,也能使本来的组配解体并创造新的组配。“天上-天下”按理应该是空间维度上最自然的一对,但“天下”已经有了表示“江山、领地”等转指义,于是表达的习惯就将“天上-天下”原配判定为非法,重新形成“天上-人间”的二、三维度的新组配并使其在表达中生根。语法在此又一次屈服于修辞的力量。
  修辞对空间维度的操控力,还能转移人们习惯上对空间概念的识解视角,从而产生语义溢出的修辞功效,借以表达某种言外之意。如:
  (10)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围城》)
  按照思维定势和审美习惯。鼻子应该生在脸上,可是作家描写的侯营长的鼻子长得很是奇特,脸附在了鼻子上,他的那个“桔皮大鼻子”成了作家意欲读者关注之处,其言下之意不言自明。
  
  3 显性空间与隐性空间
  
  空间概念不仅有具体和抽象之分,还有显性与隐性之分。具体和抽象是从认知上来区分的,即从人们感知的角度某个“空间实体”能否被直接感知。具体空间最大的特征是物像的外显性,表现为有形、客观,可感。抽象空间的最大特征是物像的虚拟性,表现为无形、主观、可知。显性与隐性是从句法表征上来区分的,即在句法上某个“空间实体”有无某个句法单位加以表征。显性空间一般通过在物体名词后加方位词的方式表示(“桌子后边、房间里、鼻尖上”等)。隐性空间则用不加方位词的方式表示,如“天空有一道彩虹、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中的“天空、中国”。
  空间概念认知上与句法上的区分,有助于我们对汉语存现句认识的深化和理解的全面。虽然认知上的具体空间在句法上常常以显性空间的形式出现,但以隐性形式用于存现句的情况也并不少见,如地点、机构等处所名词,有的以显性空间出现反而受限,特别是零维空间的地点名词,在认知上只体现为一个点,决不能给出任何维度。如:
  (11)a.*中国(上/里)出了个毛泽东。
  b.*北京(上/里)来了许多外国人。
  认知上的抽象空间在句法上既能以隐性的身份用于存现句,如例(3)各句,也能以显性身份出现。如例(2)各句。抽象空间到底以哪种句法形式来表达,取决于说话者的表达要求与认知倾向,特别是表达的倾向。在抽象空间的表达上,抽象程度越高,越是倾向于采用显性的表达方式,这既是信息交流效度的需要,也体现了说话者所持的认知和表达倾向,因为人的认知倾向于最大限度地增加关联,以尽可能少的解语心力(processing effort)获得言者所能合理传递的最大语境效应(contextual effect)。在抽象空间概念的表达上,汉语多采用先整体(抽象名词)后部分(方位词语)的句法形式。如:
  (12)a.理论上存在着不可克服的毛病。
  b.话语中流露出抱怨的情绪。
  汉语中的方位短语是“整体一部分”认知模式在句法中的直接映现,“理论上、话语中”可以表述为“理论上面、话语之中”,前者为整体,后者为整体的部分,部分是隶属于整体的,所以句法上才能用偏正短语表示。这种先确定整体的位置,然后再确定部分的位置的表达方式,是一种基于我们自孩提时代起就形成的自身经验的临摹表达。我们对物体的感知从时间上总是先感知整体然后才能感知部分,这就好比我们找一件东西,先得接近大的(整体)空间,再由大到小(部分)方能找到。可见,汉语用“整体一部分”模式来表达隐喻性的抽象空间概念,有人类感知物体空间经验的认知基础。
  
  4 结语
  
  从认知角度看,空间概念有具体与抽象之分,抽象空间是通过隐喻而形成的。从句法角度看,空间表达又有显性与隐性之分。从修辞角度看,存现句不同空间词语的选用及表述习惯的形成都有其特定的动因。本文通过汉语存现句不同空间概念的区分与基于认知和修辞的阐释,对汉语存现句的范围重新给予了界定,深化了我们对这一句式的理解。本文的研究还意在表明,任何语法范畴的形成,既要从认知的角度寻求其潜在的意义基础,寻求其多样性的句法表现形式,又要从修辞与表达的角度找到其外部形式的选择与变化的动因。某种表达习惯的形成,修辞的需要不仅是其原发动因,而且是促使其在语法中固化生根的强大的外部推动力,汉语存现句中空间隐喻的使用就是修辞作用于语法的一个最佳观察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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