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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啊,还有,国香说:天地也付你千元千字。”

  我啼笑皆非,那时求他们加百分之十稿费,从校对求到老板,推三推四,现在我都没开口,国香已帮我做到,傻瓜也知道,这并非因为小陈的小说突飞猛进,这是因为他们知道,即使会小陈一块钱打一个交叉,也不用付很久。

  我黯然。

  我握紧拳头,如果我还有时间,我一定要努力,非得叫他们心甘情愿付足我稿费。很多人都说我有天赋,可以好好的写,过往我实在太吊儿郎当了。

  我把写好的原稿交给衣莉看。

  她边看边问以后的情节:“好紧张,后来怎么样?她没有回家?”

  “有。”我说:“她并没有跟过去世界的青年双宿双栖。”

  “为什么?她不是响往那个时代的生活吗?女人不必做事,可以留在家中带小宝宝及织毛衣。”

  “但她已经习惯超时代生活,无法回头。”

  “这篇小说,是否讽刺我们事业女性的矛盾?”

  “随便你怎么想,写得好不好?”

  “有点意思。读者现在喜欢长篇。”

  “难度高嘛,咱们看马戏,也爱看美女三上吊,狮子跳火圈,人之常情。”

  “你也是江湖卖艺人?”

  “怎么不是?每个人都是,挟着一门技艺在社会讨口饭吃,有得混还真靠本事。”

  “小陈,”衣莉莎说:“现在跟你说话,越来越有意思。”

  我抿一抿嘴唇,“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胡说,”衣莉莎蹬足,“胡说。”她象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么时髦的少女都这么忌讳,洋人比我们好得多。

  前些日子我在杂志上读到一篇有关太子妃戴安娜的文章,写她将来可能搬到克拉伦宫去住,作者形容:这本来是皇太后的住所,不过她已经八十四岁,逝世后将地方让给戴妃似乎是理所当然的。

  洋人不甚怕,或许也怕,不过嘴里倒是老提着。

  “衣莉莎,嘘嘘,过来,我们继续讨论这篇小说。”

  “我喜欢它,它很有趣,惹笑。”

  我很安慰。

  我最大的希望,是令读者在阅读我的作品的一刹那,获得一点儿乐趣,浑忘生活之不快。

  “你这样写下去,肯定不会得文学奖呢。”衣莉莎都知道。

  “谁关心?我要的是读者,不是奖座,一个读者抵得上十个象牙塔奖。”

  “你终于知道你要的是什么了。”衣莉莎扬起一条眉。

  是。我有点惭愧,到今日才知道。以往在交叉路上迟疑:该不该结交学者,叫他们提名参加竞选?要不要告诉众人,最大的愿望是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因为眼太高手太低,什么都写不出来,年年磨拳擦掌,摆出“嘿我要就不写,一写就石破天惊”的大姿态,其累无比……

  人家的书一本一本的出来,虽不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也是心血结晶。

  我说:“我发觉写作的要旨是坐下来写。”

  “别累坏了才好。”

  “不会,我不会。”

  王聪明给我安排食谱,一顿顿的营养餐非常配合我的胃口,把我喂得胖胖的,以前有时一连十日吃鱼翅,又可一连十日吃黑面包。我的生活形式起了很大的变化,规律是我的新发现,没想到会适应得那么好。

  王聪明介绍我认识另一位病人,他淋巴腺长坏细胞。这位勇敢的先生仍在办公,在新药治疗下,一拖三四年。

  他与我闲聊:“这世界没有悲剧,我照样上班,同事们若无其事地与我玩政治,把过失往我身上推,叫我背黑锅,他们把我当没事人,我也把自己当没事人。”

  我忍不住笑出来。

  他很遗憾,“生绝症在今日一点也不浪漫,人们司空见惯。”

  我点点头。

  他问我:“你呢?”

  “我比较幸运,我的朋友全是艺术家,生性比较热情。”

  “幸运的人。”

  过了一星期,王聪明告诉我,该位先生去世了,留下一个七岁大的男孩子。

  我黯然。

  王聪明也郁郁不欢。

  不是我说,王聪明这种暖性的人,不适宜研究这一科。

  国香捧来大堆的读者信。

  我说这是她雇人连夜赶做的,好叫我欢喜。

  她说我无稽,“只要你肯写,就有读者信。”

  我把信拨在一旁,“国香国香,有要紧的话同你说。”

  “加稿费?答案是不。”

  “有关你的终身大事。”

  她有点紧张。

  “你放心,不是向你求婚。”我脑子还很清醒。

  她很尴尬,“那你又打算胡说什么?”

  “关心你的终身大事,王聪明是个人才,不要错过。”

  她一怔,没想到我会这么大公无私,感动到五脏六腑里去。

  她叹口气,“小陈,如今我才算真的认识你,你一惯装疯,我以为你总想在我身上捞些什么便宜,如今才知道好朋友是怎么一回事。”

  我傻笑。

  “现在象你这样的老好人真不多了。小时候长辈问我想嫁个什么样的人,我咬定要样子好学问好,老大才知道一切不重要,只要是个好人,厮守一辈子,于愿已足。”

  竟触到她的心事,真想不到。

  “昨夜看到电视上演辣手神探,小陈,你有没有发觉?现在连银幕上都不再有硬汉了,锄强扶弱,拔刀相助简直是上辈子的事,现在男明星那些鬼样,什么活地亚伦、德斯汀荷夫曼,猥琐得同身边那些踩女同事的男人有什么两样?”

  国香居然怨气冲天,出乎我意料。

  听完她的新议论,我禁不住笑出来。

  我说:“我亦不是辣手神探,我也没有四点四口径的强力手枪。”

  国香深深叹口气。“王聪明这个人,他对婚姻生活没兴趣,他所关注的,只是细菌学,对牢电子显微镜比什么都高兴。”

  我表示婉惜。

  “国香,你知道我喜欢你,可惜我是个打坏书生,现在更加有心无力,我知道你的求偶标准设得十分高,你说得对……让我们做朋友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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