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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祁县商街上,乔家的四爷达庆正哼唱着小曲儿摇扇走过,一个叫花子冲他伸出手,达庆被吓了一跳,厌恶地呵斥了好一阵,方才兴冲冲地走进一大烟馆。不料一进门便碰上了老板,老板一把拉住他:“四爷,原来是你!我找你好几天了!我说你欠下的那些烟账,是不是该——”达庆要甩开他,老板抓着不放道:”我说四爷,你也可怜可怜我们小本生意的难处。你是乔家的四爷,在大德兴有老股,尔老人家拔一根汗毛,也比我们大腿粗,你就别难为我们了!”

  达庆生气,喝道:“好好好!你松开,我堂堂一个举人老爷,还会赖你几两银子不成?”老板闻言只得放开了手,道:“那是那是,我可等着了啊!”达庆“哼”了一声,不好意思再赊账消遣,转身出了烟馆,朝大德兴走去。

  还没转过前街,远远就看到大德兴店内人声鼎沸。没等他挤上去,一个小伙计模样的人将他拉到一边小声道:“四爷,您老人家这会儿别进去!”达庆一听不乐意了,道:“哎,你是谁?这是乔家的买卖,我是乔家二门的四爷,怎么就不能进去?”小伙计急道:“我就是咱大德兴新来的伙计呀。四爷,这会儿您可甭提您是谁,咱们乔家在包头的生意垮了,眼看着在祁县、太原、北京和天津的生意也要垮,这些人都是来要债的!”达庆惊道:“你说什么?乔家的生意垮了?我怎么不知道!”小伙计瞧了瞧他,轻声嘀咕道:“四爷,您一定是又到哪个温柔乡里呆着去了,这事全祁县都知道了,就您还蒙在鼓里呢!告诉您,乔家完了!”

  达庆丢开他,大惊失色:“乔家完了?不能呀!那可不行,里头还有我一万两股银啊,我们一家子,将来我进京赶考的花费,都在这上头!不行,我回乔家堡找致广去,他得还我的银子!”他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喊:“租马车,谁租马车?我要去乔家堡!”小伙计摇头看他喊叫着一路远去。

  大德兴对门的达盛昌总号内,崔鸣九一直隔街看着达庆,见他跑远,回头问二掌柜:“哎,这人是谁?”二掌柜不屑一顾道:“乔家二门‘有名’的举人老爷乔达庆!”崔鸣九眼珠一转道:“是他?十几年前中了一个举人,这些年每三年去京城考一回,次次名落孙山,还一条道走到黑,非要考中进士,出去做官的那个傻冒?”三掌柜笑着答道:“可不是他!当初乔家三门分家时,分到乔达庆名下的老股股银还有十五万两,这些年连本带利,让他吃得只剩下一万两,他却仍旧处处摆举人老爷的谱,吃喝嫖赌,寻花问柳,无一不沾!”

  崔鸣九半晌不语,突然击掌自语:“好,这个人大有用处!”三掌柜道:“大掌柜,你在想什么?”一个伙计匆匆跑进向崔鸣九禀告道:“水家、元家的两位东家在五凤楼喝了茶,说好了乔家祁县、太原、京津四地剩下的六处生意一分为二,他们两家一家三处。”崔鸣九冷笑道:“是吗?池们动作够快的!元家也就算了,水家和乔家世代姻亲,下手也这么狠!你们替我想一想,乔家眼下还剩下什么?”两人想了半晌,皆摇头。崔鸣九“哼”了一声,捻须道:“不,乔家还有东西,乔家堡乔家大院可是座不错的老宅!”二掌柜吃一惊:“大掌柜,你和东家难道连乔家的老宅也要——”崔鸣九冷笑道:“不是我和东家要乔家的老宅,是乔家的生意一垮,乔致广自个儿就会把那座老宅顶出银子来还债。这面墙一定会倒,我们只不过伸一只手碰碰它,让它倒得更快点罢了!”

  二掌柜、三掌柜虽然心惊,但还是频频点头。崔鸣九阴阴道:“哪天你们替我把乔达庆请来坐坐。”二掌柜低声问:“乔达庆?崔爷你真要用这个糊涂人?”崔鸣九白了他一眼道:“老天生人,各有用途,这个乔达庆,就有这个用途!”二掌柜、三掌柜互相对看了一眼,赶紧点点头。

  第四章

  1

  太原府学政衙门内,胡沅浦双脚泡在热水盆里,正在看致庸的卷子。胡叔纯有点好笑又有点担心地侍立于旁。

  “胡说八道,胡说八道也!”胡沅浦又一次掷下卷子,可转眼间又捡起卷子,几次三番,直到洗完脚,坐在饭桌前。胡叔纯刚松了一口气,见胡沅浦正要举箸却又放下,再次拿起致庸的卷子,看了几眼,放下后站起,在屋内疾行不止。

  胡叔纯笑问:“哥,这是谁的卷子,让你如此坐立不安!”胡沅浦叹道:“叔纯,就是那日大闹龙门口的秀才乔致庸。你也看看,这篇文章初看甚不入眼,再看却有些意思,待看到第三遍,居然大有意思!”

  胡叔纯大为好奇:“真的如此不一般?”胡沅浦点点头:“立论其实极为偏颇,居然要翻几千年重农轻商的定案!但是仔细想来,此人胸中却真有经国济世之意!”

  “真的?山西还有这样的人?”胡叔纯拿过卷子看起来。

  正看着,却听胡沅浦又开始踱着步道:“即使乔致庸的话不全对,但其中有一部分道理却定然不错。如果这几年没有长毛,南北商路畅通,至少天下半数商民不会因此失业,国库赋税也不会从每年七千万两骤降到如今的不足千万两。若是不缺这些银于,朝廷就能大力购置洋枪洋炮,那时还怕什么长毛,怕什么英吉利、法兰西!”

  胡叔纯匆匆看完卷子,沉吟道:“哥,这个乔致庸也太危言耸听了!古往今来,中国人一直以农为本,以商为末,他却说什么治国首在重商,还把重商和天下兴亡扯到了一块儿,科考重在发扬圣人之论,像他这样异想天开,信口开河,是不是有违圣上拔举英才之意?”胡沅浦摇头道:“叔纯,你说得也不错,可是当今天朝,缺的不是圣人之论,而是济世之论,更缺求通求变之才。上天不枉生一棵草木,也不枉生一个人才,乔致庸此论,焉知不是普济天下之论;乔致庸之才,焉知不是皇天赐予我大清的旷世奇才?”

  胡叔纯看他,叹道:“哥,你也太求贤若渴了,赶紧吃饭吧,饭菜都热了好几次了。”胡沅浦依言举箸,然而食不知味,想了想道:“下一场,你亲自带人盯住这个乔致庸,他的卷子一做完,马上拿来我看!”胡叔纯心中纳罕,点头答应。

  且不说学政衙门,再说太原府新龙门客栈前,已经闹成一片。茂才被店老板一把推出门跌倒在地。店老板骂道:“你给我滚出去,永远别让我再看到你!”

  “你你你……你这是狗眼看人低!”茂才一边骂,一边爬起来回嘴:“我要是今年中了举——”店老板关了门又打开,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呸!中举中举,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这个样儿,还中举?你中风吧你!每回都说中了举就还我银子,每回你都是名落孙山,你欠了我多少店钱、饭钱啊?”他“砰”一声把店门关上,茂才扑上去大力打门:“我的行李!还我的行李!”围观的人议论起来,只见店老板又“啪”一声开门道:“你还想要你的行李?你欠了我多少银子?你的行李我留下了,就当是顶了你的饭钱!”茂才着急道:“你这人,你不给我行李,今晚上我怎么过夜呀,你就是让我睡在大街上,也得有个铺盖卷呀?”店老板冷言道:“你在哪儿过夜我管不着!”说着又要关门。茂才大急,扑过去扭住老板不放,那老板挣了两下没挣开,高声道:“小二,揍他!”两个小二应声蹿出,挥起拳头,茂才赶紧松手抱住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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