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朱光潜论文学教育
作者:潘新和
他用对诗意的品鉴来统驭一切文学作品,以诗作为文学教育的突破口,收以简驭繁之功效。他关注的趣味,实即嘉惠人生之“道”,是境界的修炼。在这一点上,反思我们的语文教育,诗的教学基本停留在“技术”层面,离朱光潜的还隔了两层:“巧”和“道”。教师的教学大多不得要领,抓不住“佳妙”,品不出“趣味”;读文学作品,读的不是故事,就是人物、景物,看不到这背后的诗意。而且,诗歌的篇数也偏少。如此教学,只能说是徒有形式、浪费精神。
在诗的阅读上,朱光潜“欣赏也是在创造”的观念,值得给予特殊关注:“我们可以说,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物的意韵深浅与人的性分情趣深浅成正比例,深人所见于物者亦深,浅人所见于物者亦浅。诗人与常人分别就在此。同是一个世界,对于诗人常呈现新鲜有趣的境界,对于常人则永远是那么一个平凡乏味的混乱体。这个道理也可以适用于诗的欣赏。”〔8〕“每人所能领略到的境界都是性格、情趣和经验的返照,而性格、情趣和经验是彼此不同的,所以无论是欣赏自然风景还是读诗,各人在对象(object)中取得(take)多少,就看他在自我(subject-ego)中能够付与(give)多少,无所付与便不能有所取得。不但如此,同是一首诗,你今天读它所得的和你明天读它所得的也不能完全相同,因为性格、情趣和经验是生生不息的。欣赏一首诗就是再造(recreate)一首诗;每次再造时,都要凭当时当境的整个的情趣和经验做基础,所以每时每境所再造的都必定是一首新鲜的诗。”〔9〕这对于文学鉴赏是很有启发意义的,为今天的个性体验、多元解读提供了理论依据。
他说:“一首诗做成之后,不是就变成个个读者的产业,使他可以坐享其成。他也好比一片自然风景,观赏者要拿自己的想象和情趣交接它,才能有所得。他所得的深浅和他自己的想象与情趣成比例。读诗就是再做诗,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读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一成不变的,一切艺术作品都是如此,没有创造就不能有欣赏。”〔10〕他阐明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读诗就是再作诗。由此推广开去,读一切文学作品都是再创作,欣赏包含着创造,没有读者的再创造,就算不得欣赏,算不得阅读。而这种阅读不是只需要“读懂”文本,而是要用自己的想象和情趣交接它,如果没有付出自己的想象和情趣,就无所得,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阅读和欣赏。这就从根本上改变了现有的以“理解”“读懂”为目的的主流阅读观,把阅读和表现联系在一起,也就是说,阅读的意义在于读者的再创造,是读者的自我表现。
欣赏中的创造和写作中的创造在性质上是有所不同的。欣赏中的创造属于二度创造,是在别人创造基础上的再创造;而写作中的创造是一度创造,就是原创。二者对创造力的要求有差异。因此,朱光潜又指出,从文学作品写作这一面来说,创造之中都寓有欣赏,但是创造却不全是欣赏。欣赏只要能见出一种意境,而创造却须再前进一步,把这种意境外射出来,成为具体的作品。他重点讨论了创作过程中的想象和情感的作用,这对于欣赏和写作都很重要。老师们对想象和情感这两个概念并不陌生,但是对二者在读写中的作用却不甚了然,也就不能在教学中发挥其作用,因此,很有必要增加了解。尤其是想象,想象力的有无、强弱,对一个人的成长与发展都有决定性作用,而文学教育无疑是培养想象力的一个重要途径。
朱光潜的创造观和阅读鉴赏观是带有建构主义色彩的。决定人的“取得”的,是“付与”,就是人格、认知建构。“每人所见到的世界都是他自己所创造的”,这说出了物我交融的内蕴。主体的性分情趣决定了是否能见出对象的性分情趣,认知图式的丰富完善程度决定了认知的深浅;既然世界是认知主体创造的,阅读鉴赏的对象自然也是认知主体创造的。这打破了感知对象和阅读鉴赏的“机械反映论”规范,尤其是打破了阅读鉴赏只是理解、吸收或“再现”的传统思维方式,揭示了创作与鉴赏的深层联系,使创造性感知和鉴赏成为教学的合理诉求,使一切教学行为最终都指向了创造,使读写一体,为“表现论”阅读教学奠定了理论基石。
三、文学审美实践重在想象与情感
在文学审美教育的实践层面,朱光潜继承了西方19世纪浪漫主义文艺观,关注想象和情感的作用。
他说文学的表现有“写实”与“想象”的区别,这是一个很有现实意义的问题。他认为这个问题不仅涉及写作态度上的分别,而且涉及对文艺本质的认识。浪漫作者坚信文艺必须表现情感,而表现情感必借助想象。在他们的心目中与想象对立的是理智,是形式逻辑,是现实的限制;想象须超过理智,打破形式逻辑与现实的限制,任情感的指使,把现实世界的事理情态看成一个顽皮孩子手中的泥土,任他摆弄,造成一种基于现实而又超于现实的意象世界。写实作家的信条在消极方面是不任主观,不动情感,不凭空想;在积极方面是尽量寻求实际人生经验,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搜集“证据”,写自己最清楚的,愈忠实愈好。浪漫派的法宝是想象,毕生未见大海的人可以歌咏大海;写实派的法宝是经验,要写非洲的故事便须背起行囊亲自去非洲观察。他认为,凡是真正的艺术作品都必同时是写实的与想象的。想象与写实相需为用,并行不悖,并不如一般人所想象的那样绝对相反。他指出了极端写实派的错误在于只求历史的或现象的真实,而忽视诗的真实。艺术作品不能没有几分历史的真实,因为它多少要有实际经验上的根据;它却也不能只有历史的真实,因为它是艺术,而艺术必于“自然”之上加以“人为”。“大约文艺家对于人生自然必须经过三种阶段。头一层他必须跳进里面去生活过(live),才能透懂其中甘苦;其次他必须跳到外面观照过(contemplate),才能认清它的形象;经过这样的主观的尝受和客观的玩索以后,他最后必须把自己所得到的印象加以整理(organize),整理之后,生糙的人生自然才变成艺术的融贯整一的境界。写实主义所侧重的是第一个阶段,理想主义所侧重的是第三个阶段,其实这三个阶段都是不可偏废的。”〔11〕——这实际上谈的是现象的真实与文学的真实的关系,是写实与想象的不可或缺。我们以往的写作教学偏于写实,一般要求写真实的、熟悉的,表现真情实感,而忽略了第三个阶段,因此培养的是“依样画葫芦”的写作匠,而不是具有创造力的作者。而学生其实也有偏于写实和偏于浪漫的区分,所以,既要对他们提出二者兼顾的要求,又要根据他们的资质,作各有侧重的培养。
朱光潜虽然没有忽视写实,但是更注重创造中的想象的作用,多次论及想象。他说想象就是在心里唤起意象。比如看见寒鸦,心中就印下一个寒鸦的影子,这种心镜从外物摄来的影子就是意象。意象在脑中留有痕迹,眼中看不见寒鸦时仍然可以想到寒鸦像什么样,甚至于你从来没有见过寒鸦,别人描绘给你听,你也可以借助已有意象推知大概。这种心理活动就叫做“想象”。想象有再现的,有创造的。一般的想象大半是再现的。原来从知觉得来的意象如此,回想起来的意象仍然如此,这就是再现的想象。艺术作品不能不用再现的想象,但是只有再现的想象决不能创造艺术。艺术既是创造的,就要用创造的想象。创造的想象也并非无中生有,它仍用原有意象,不过把它们加以新配合。创造的定义就是:平常的旧材料之不平常的新综合。创造的想象可以分析出“分想”和“联想”两种心理作用。“分想作用”就是把某一意象(比如说鸦)和与它相关的许多意象分开而单提出来。这种分想作用就是选择的基础。许多人不能创造艺术就是因为没有这副本领。先有分想作用而后有选择,只是选择有时就已经是创造。诗有时只要有分想作用就可以作成。例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鸟悠悠下”“风吹草低见牛羊”诸名句就是从混乱的自然中划出美的意象来,全无机杼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