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朱光潜论文学教育
作者:潘新和
以“学校不培养作家”为理由排斥文学教育的观点,曾为语文界多数人所认同,“不能把语文课上成文学课”的意见,似乎也顺理成章,一呼百应。长期以来在文学教育观上普遍的短视和浅薄,使语文教育始终与人的发展形成严重错位,使文学教育名存实亡。朱光潜的文学教育观,就是要使文学教育回归到人的基本修养上来,回归到审美趣味的养成上来,回归到语文教育实践中来,这在今天仍可以给我们以深刻启示。
一、第一件要事是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
从主体修养的培养上说,朱光潜高屋建瓴地指出:文学是人格的流露。一个文人先须是一个人,须有学问和经验所逐渐铸就的丰富的精神生活。有了这个基础,他让所见所闻所感所触很本色地流露出来,不装腔,不作势,水到渠成,他就成就了他的独到的风格,世间也只有这种文字才算是上品文字。除了这个基点之外,如果还另有什么使文人成为文人的话,那就只有两种敏感。一种是对于人生世相的敏感。事事物物的哀乐可以变成自己的哀乐,事事物物的奥妙可以变成自己的奥妙。“一花一世界,一草一精神”。有了这种境界,自然也就有同情,有想象,有彻悟。其次是对于语言文字的敏感。语言文字是流通到光滑污滥的货币,可是每一个字在每一个地位有它的特殊价值,丝毫增损不得,丝毫搬动不得。许多人在这上面苟且敷衍,得过且过,对于语言文字有敏感的人便觉得这是一种罪过。只有这种人才能有所谓“艺术上的良心”,也只有这种人才能真正创造文学,欣赏文学。〔1〕朱光潜注重的是作者的人格养成,这关系到两点:一是丰富的精神生活、本色的流露和独到的风格;一是两种敏感,即对事物和对语言的敏感。他关注的不是技能,而是对人生世相的同情、想象、彻悟的精神境界和不苟且敷衍的艺术上的良心。总之,文学主体最需要的是对精神生活、精神生命、艺术良知的关切。
他进一步将文学修养落实在“趣味”的养成上:“文学作品在艺术价值上有高低的分别,鉴别出这高低而特有所好,特有所恶,这就是普通所谓趣味。辨别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评判,玩索一种作品的趣味就是欣赏,把自己在人生自然或艺术中所领略得的趣味表现出来就是创造。趣味对于文学的重要于此可知。文学的修养可以说就是趣味的修养。”〔2〕“我认为文学教育第一件要事是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3〕“真正的文学教育不在读过多少书和知道一些文学上的理论和史实,而在培养出纯正的趣味。”〔4〕——这些都与文学写作技能训练无关。培养文学的“趣味”,文学的修养主要是“趣味”的修养,这是朱光潜谈文学教育的基本观点。“趣味”一词,是朱光潜文学教育的核心概念。他谈文学,谈的就是“趣味”二字。
首先要做的就是辨别文学上的低级趣味。他认为文学本身的最大毛病是低级趣味。所谓低级趣味,就是当爱好的东西不会爱好,不当爱好的东西偏特别爱好。文学的创作和欣赏都要靠极敏锐的美丑鉴别力,没有这种鉴别力就会有低级趣味,把坏的看成好的。这是一个极严重的毛病。只有祛除低级趣味,才能养成高尚纯正的趣味。
他从“作品内容”和“作者态度”两个方面列举了十种低级趣味。关于作品内容方面:第一是侦探故事;其次是色情的描写;第三是黑幕的描写;第四是风花雪月的滥调;第五是口号教条。关于作者态度方面:第一是无病呻吟,装腔作势;其次是憨皮臭脸,油腔滑调;第三是摇旗呐喊,党同伐异;第四是道学冬烘,说教劝善;第五是涂脂抹粉,卖弄风姿。作者态度的五个方面,在今天都还适用。作品内容的五个方面,由于时过境迁,有的不一定适用。比如,侦探故事、黑幕的描写,只要写得有情趣、有深度、有个性,也未尝不可。他不是绝对地反对,而是认为这些小说大多达不到文学的要求。他所反对的这些低级趣味,有的也许近乎苛刻,但是由此也可以看出一位严肃学者审美尺度的严格,同时,也可以帮助我们对文学创作、网络写作和语文教学中“写生活”“写真情实感”“写真实”等进行反思。
并非如今天语文界普遍认为的那样,只要是生活的、真实的都值得写。这里值得一提的是当今文学写作、网络文学存在的低俗化倾向,和语文教育方兴未艾的“真实写作”“真作文”“原生态作文”等观念和实践。文学写作的低龄化和网络创作的兴盛,固然有利于文学的普及与发展,但是其中存在的“成人化”“功利性”倾向和“身体写作”“下半身写作”等糟粕,便包含着朱先生所批评的低级趣味,是需要剔除的。语文教学从写虚假回归到写真实、写个性,这固然是一个进步,但是也隐藏着一种危险,就是以为只要是本真的感知和体验都值得写,不论趣味如何,情意是否粗糙低劣。原生态包含一种原始的美,但是原始的感知并非都是美好的,人性、个性也是需要打磨切磋的。
朱光潜反对写失恋、爱情满意、穷愁潦倒、恐惧、悲伤、焦虑之类,主要是出于审美上的考虑。我以为,也因为这些是人类的“缺乏性需要”。无论是作家还是学生的写作,情绪的宣泄,有时是必要的、不可避免的。但是,这些纯粹的个人性的宣泄,只能限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不能成为写作的主要题材,因为它属于人“基本需要”的范畴,是较为个人化的、狭隘的情感,没有多少对人生世相的深刻理解和揭示,没有什么太大的价值。在初学写作者那里可以作为动机之一,适当写写,使他们感觉到写作对于平衡心理的作用,知道可以借助写作抒发排遣郁闷,知道写作对于调节心情、点染人生是有作用、有意义的。但不能作为写作的全部,真正的写作,应是建立在人的“发展需要”——“丰富性需要”之上的,它能使人、人生、人类变得更纯粹圣洁、庄严豪迈,是优美与崇高的统一。
至于如何养成这种高尚纯正的趣味,朱光潜认为唯一的办法是多多玩味第一流文艺杰作,在这些作品中把第一眼看去是平淡无奇的东西玩味出隐藏的妙蕴来,然后拿“通俗”的作品作比较,自然会见出优劣。除了要读好作品外,还要读得广。因为读书的功用在于储知蓄理,开阔眼界,改变气质。读的范围愈广,知识愈丰富,审辨愈精当,胸襟也愈开阔。——“多多玩味第一流文艺杰作”,“还要读得广”,这是提高人格品位和审美趣味的铁律。反观今天的教材和学生的课外读物,显然经典之作太少,是不足以养成高尚的人格和趣味的。水太浅,是养不活大鱼的。民族文化、世界文化精品的阅读,需要有一定量的保证,我国百年“新学”教育没有培养出文学大师的事实,是需要认真检讨的。
二、文学趣味的养成最好从读诗入手
在趣味的养成上,朱光潜最强调的是读诗。他认为:“要养成纯正的文学趣味,我们最好从读诗入手。能欣赏诗,自然能欣赏小说、戏剧及其他种类文学。”〔5〕“我相信文学到了最高境界都必定是诗,而且相信生命如果未到末日,诗也就不会至末日。”〔6〕“诗是培养趣味的最好的媒介,能欣赏诗的人们不但对于其他种类的文学可有真确的了解,而且也决不会感到人生是一件干枯的东西。”〔7〕因为一切纯文学都要有诗的特质。一部好小说或是一部好戏剧都要当做一首诗看。诗比别类文学较严谨、纯粹、精微。如果对诗没有兴趣,对小说、戏剧、散文等的佳妙处也终不免有些隔膜。读小说只见到故事而没有见到它的诗,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记架上的花。他严格区分了诗中的“故事”和故事背后的“情趣”,认为所谓诗的“趣味”,就是对诗的“佳妙”的了解和爱好。
他认为虽然人的天资不同,但是趣味是可以培养的。而且趣味不是一成不变的,趣味的培养,需要不断地扩大欣赏的种类和范围:文艺上的纯正的趣味必定是广博的趣味;不能同时欣赏许多派别诗的佳妙,就不能充分地真正地欣赏任何一派诗的佳妙。趣味很少生来就广博,好比开疆辟土,要不厌弃荒原瘠壤,一分一寸地逐渐向外伸张。趣味是对于生命的彻悟和留恋,生命时时刻刻在发展和变化,水停蓄不流便腐化,趣味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