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8期

诗悟·禅悟·虚静

作者:胡志强




  诗悟的核心在于悟,在于对诗歌的整体感悟。鉴赏诗歌,经历了感性、理性阶段后,我们还要讲究一种悟性,一种灵感。关于悟,明人陆世仪曾说:“人性中皆有悟,必工夫不断,悟头始出,如石中皆有火,必敲击不已,火光始现,然得火不难,得火之后,须承之以艾,继之以油,然后其可以不灭。得悟亦不难,得悟之后,须继之以躬行,深之以学问,然后悟可以常继。”如果说,理性的思悟是一种光芒一种力量,是理解艺术的一种尺度,那么诗悟则是主体自我创造一种生活或设定一种精神方式的形式。佐佐木夫人也曾说:“中文的‘悟’字,系由‘心’字和‘吾’字构造而成。当‘心’和‘吾’完全合一或统一时,便有‘悟’的境界出现。”这里所说的悟即诗悟,是心灵的专注。
  凡是优秀的诗歌,都与诗人的悟性相关。悟性是诗人感受世界的高级智能,悟性所到之处,既能照亮周围世界,又能照彻自身。对于我们学习者来说,我们学习诗歌就要深入到诗人诗歌生命的深处、意识的深处,感受到诗人的诗意、诗境。关与诗境,我们不能不注意到,由于传统宗教环境的影响,我国的诗人,无论是古代还是近代,无论是唐代还是清代,无论是陶渊明、张若虚还是徐志摩、李叔同,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佛教的影响,渗入了佛教的因素。因而,我们要悟诗,就要悟禅,只在悟禅才能更好地悟诗。如果剥离了民族的文化因子,单方面地个体地去悟诗,就不能全面地立体地理解作者的思想和意识。
  禅是东方民族的智慧方式,习禅的目的在于达到“悟”,也即“开悟”。那么为什么要习禅,要“开悟”呢?这又与佛经的经义、大部分诗人的人生历程有关。按《金刚经》(唐三藏法师玄奘法师译)语云:“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可见,人都是有烦恼的,有欲望就有烦恼,有追求就有烦恼,只有勘破三界,走出尘世,看穿纷扰,才能做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而中国的士大夫之族,由于世事的多变、仕途的险恶、文人的本性,又大都不能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陷于政争、党争的漩涡之中,历尽坎坷,人心难测,李白、杜甫、刘禹锡、苏轼、陆游、王世贞、李贽、袁宏道、郑燮、赵翼等莫不是如此。于是诗人们就要思考,就要悟,就要寻求解脱,悟生命的本身、悟世事的根究。艾伦·沃茨说:“悟是一种顿然的经验”,“开悟就是从一个人惯有的紧张状态之中解脱出来,就是从一个人系着于虚幻的执着观念之中解脱出来。人类平常用以诠释生命的整个僵固结构,忽然间,完全粉碎了,故而有了获得无限自由的感觉”。于是,信佛就成了很好的归宿,“闻钟声,烦恼清,智慧长,菩提生”。也因而,我国古代许多有悟性的古诗,也常是禅悟的妙诗。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王维),“若言琴上有琴声,放在匣中何不鸣?若言声在指头上,何不于君指上听”(苏轼),“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贾岛)。所以,悟诗可悟禅,悟禅能悟诗。
  如对于《枫桥夜泊》的领悟,我们就可以从禅悟入手进行学习。当年,张继赴京赶考名落孙山,归途羁旅枫桥,冷月西斜,栖鸟惊噪,悲从中来。夜半时分,忽然传来了寒山寺的钟声,钟声悠远,静穆恭肃,如醍醐灌顶,突然领悟,于是诗兴大发,留下了这千古绝唱。那么诗人醒悟的是什么呢?而如今善男信女又何其多,又为何不能醒悟呢?这又与唐代社会的悟禅氛围有关,唐代一直有悟禅的丰厚传统。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表现了作者被贬到边陲后孤独寂寞的心境,但仍有寒江独钓的兴味;刘禹锡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更是表现了一种大境界、大超脱。在光怪陆离的人世间,有着种种诱人的机遇和恼人的坎坷,是春风得意还是厄运当头,任何人都无法预料。欲无止境,当了皇帝想成仙,天生的幸运儿总想锦上添花,过高的期望值又导致物极必反,喜极生悲。世上的好事哪能诸般都占尽呢?凡人就应该调整心态,安心静虑,平和待人待己处事。即使是华盖当头又回天无力时,也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素”。这大概就是当年张继对此的感悟吧!
  而这种悟,又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达的,禅宗的宗旨是“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性成佛”。要进入禅的境界,只有靠自己的灵性去认识或领会,这种灵性,也只能是个人经过长期的陶冶修炼才能形成。而关于悟的传达,即诗人的创作、读者的理解则更多的是借助外物来实现的。而关于传达借助的外物,我们要关注它的三个特性。一是具象性。古人云,自然山水皆有性情,即指诗人既可以通过自然山水来领悟世界,也可以通过自然山水的具象来体现心灵,而读者也是通过对自然山水的感触来解读。二是情感性。诗歌的根本出发点是对人类自身的关怀,对人生世事的感悟,要感悟诗歌,就要伴随诗人心灵的悸动。三是整体性。悟总是面对整个宇宙的,而不是针对个别事物的,学习者一旦开悟,整个宇宙便随之而来,而洞彻一切,整个宇宙又可化为乌有。如学习曹操的《观沧海》、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就要跟随作者,有一种整体上的大悟,这种大悟,始之于宇宙,发之于心灵,是一种彻悟,就如同“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着明月皆如此”一样。宋禅宗大师大慧宗杲曾说:“我大悟十八次,小悟无数次。”
  而除借助外物来悟诗外,我们还可以从领悟诗人理念境界的途径来悟诗。诗人有感于现实生活的启发,创造出一种或壮阔高远或小桥流水的境界,传达出对社会人生的洞见察悟,我们悟其理就可悟其诗。如理解北岛的“从星星的弹孔中/将流出血红的黎明”,需从苦难和理想角度领悟;理解舒婷的“即使冰雪封住了/每一条道路/仍有向远方出发的人”,需从事业和奉献角度感悟;理解顾城的“你看我时很远/你看云时很近”需从人与人、人与物的关系角度体悟。
  在此,我们要特别强调领悟诗人心境的虚静。诗歌的创作需要虚静,诗歌的领悟就需要品味虚静。古人创作时特别强调“虚其心”,“静心以求之”,“虚其心者,极物精微,所以入神也”,“潜神苦志,静以求之”。虚静是指为摆脱功利欲望、排除知性干扰、专注于对象形式,对对象进行独立观照的一种澄明心境。周颐曾在《蕙风词话》中生动地描绘过心境的虚静所达到的悟的状态:“人静帘垂,灯昏香直。窗外芙蓉,残叶飒飒作秋声,与砌虫相答。据梧冥坐,湛怀息机。每一念起,辄设理想排遣之。乃至万缘俱寂,吾心忽莹然开朗如满月,肌骨清凉,不知斯世何世也。”此时,外界的静与心灵的静相统一,湛怀息机,万缘俱寂,才得以进入悟的境界。故而,赏析陶渊明的悟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就需要静心,诗人与南山天天相见,但却熟视无睹,独有在采菊之际,偶一抬头,才发现南山的存在,“悠然”之意溢于心头,这正如佛家所言“无动无静,无生无死,无去无来,无是无非,无住无往”。诗人悟了,读者也要悟,读者也要有这样的心境,平和安祥宁谧意静,拒万端杂念于胸外,而此时若迷醉于金钱、碌碌于功利、心情浮躁就无法领悟。正如苏轼所言:“欲会诗悟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妙悟就寄寓在空且静的意境中。
  同时,赏析陶诗“悠然”之意时,我们还要问,这“悠然”之意又是什么呢?我们不明白,诗人也说不出,说不清,也不消说,只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罢了。那么,又怎样领悟这种“忘言”的境界呢?而且“忘言”也好,“无言”也好,“无声”也好,都是古人千遍万遍不厌其烦地述说的,陶渊明有之,王维有之,李白有之,白居易有之,苏轼亦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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