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美人迟暮
灯光绿黯黯的,更显出夜半的苍凉。在暗室的一隅,发出一声声凄切凝重的罄声,和着轻轻的喃喃的模模糊糊的诵经声,“黄卷青灯,美人迟暮,千古一辙。”她心里千回百转地想,接着,一滴冷的泪珠流到冷的嘴唇上,封住了想说话又说不出的颤动着的口。
1.断绝尘缘
1967年10月,赖雅病逝。张爱玲又成了孤伶伶的一人,从此只有Reyher这个姓氏伴她度过孤独的后半生。
张爱玲移居美国之后,可写的东西已很少了,不过,有赖雅陪伴在一起,即使是后来赖雅瘫在病床上,张爱玲也多少有点归依感,有一种“家”的感觉。可是自赖雅去世后,这一点点可聊以慰藉的感觉也没有了。本来她对人生已没有年轻时的奢望,对爱也没有以前的热情,但赖雅的死对她仍是不小的打击,失去生活中可依存的最后东西,她完全是举目无亲了,张爱玲这时只有四十六岁,但已进入了晚年的心态。这种心态最明显的表现是创作欲望的锐减。她不再写小说了。
在这个西方人的天下里,也根本没有她的位置,她没有林语堂在美国那样高的声誉,她的中国式情调趣味难以被美国人理解,西方没有她小说的市场。《怨女》的英文版“The Rouge of theMorth”几经周折1966在英国出版后,连她向来比较熟悉胃口的英国人,也很少有人注意这部小说,偶有一位书评者写评论文章,也是多加指责,说她在这部小说中塑造的银娣这个人物,简直令人“作呕”。在美国,她的一部英文小说(或许是《半生缘》的英文版),她兜来兜去一直找不到买主,外国人一看小说中搅不清的“三字经”式人名,就拒绝了,她心灰意懒,才打算把它以中文本向港台出版。
赖雅的死和她在西方遭受的种种冷遇,使张爱玲断绝了小说的情缘,放下了天生写小说的彩笔,以前那个五光十色绚烂多姿的张爱玲逐渐黯淡无光,闭门不出,独守空房,品尝这既心酸又自在的孤独况味。
她是喜欢孤独的。“在没有人与人交接的场合,我充满了生命的愉悦”。
孤独是人生的一种境界,能够到达这种境界的人不多。张爱玲做到了这一点。
但人毕竟是有感情的动物,在她的感情世界里,似乎缺少些什么——缺少知己。正像美国歌星芭芭拉史翠珊唱红的那支歌中所说的“人——需要人的人”一样,张爱玲也需要“人”,需要二三知己,可以多少得到一点心灵上的安慰。但是在这热闹繁华的美国都市中,她却几乎没有一个朋友,更不要说贴心知己。她的感情已经冻结了,心扉紧锁,闭门不出。
人生真难,隐居亦不易,千年前中国历史上的那个大隐士陶渊明也不得不为填饱饥腹而谋生,张爱玲自然也需要衣食。
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索居独处她不怕,但为了生活她还不得不出去做些事,以维持生命的延续。1967年她获得哈佛大学雷德克利夫女子学院的奖金,离开波士顿到附近的马萨诸塞的坎布里奇(即剑桥,Cambridge)作过一段时间的驻校作家,专心翻译《海上花列传》一书。两年后,经夏志清介绍又移居美国西海岸的柏克莱,进入加州大学柏克莱分校的中国研究中心(Centerfor Chinese Studies)从哈佛到柏克莱,她这个中华的流浪儿,像离根的秋叶,在美国的天地间飘飞,由东到西,寻找自己的栖身之地,“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她找不到自己的归宿,但惊喜地发现了一个令自己高兴的所在,那就是哈佛燕京图书馆和柏克莱加大的东亚图书资料库,在这里给她精神暂时的安稳,使她忘却外界。
雷德克利夫女子学院是哈佛大学两大学院之一,它是美国最著名的女子学院,1894年并入哈佛大学,与只招男生的哈佛学院是姊妹学校,在各方面不相上下,不过只收女生,仍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哈佛大学这个出过6位美国总统,33位诺贝尔奖获得者的世界第一流大学,拥有1100万册藏书的图书馆使她着迷,尤其是令无数中国学者神往的哈佛燕京图书馆,收罗从古到今的中文书刊之丰富也是首屈一指的。中国近现代有许多学者如杨杏佛、赵元任、陈寅恪、林语堂、梁实秋都在这里留下过身影与足迹。张爱玲在这里看到了珍贵的脂批《红楼梦》和许多有关《红楼梦》的书籍,又勾起她对《红楼梦》研究的极大兴趣,她开始了对《红楼梦》的研究。
柏克莱加大是加里福尼亚大学柏克莱分校的简称,它是加州大学9个分校中历史最悠久、教育质量最高的高校。该校的历史上有15位教授获得过诺贝尔奖,著名的美籍华人李远哲教授即在该校,有98名美国科学院院士,数量在美国仅次于哈佛。它的图书馆藏书量在全美大学中名列第二,其中东亚图书资料收藏量居全美第三位。到柏克莱后,张爱玲的工作是收集研究“文革”时期的大陆术语的,但偏偏这两年大陆没有造出什么新的术语口号,她大部分时间还花在《红楼梦》上了。柏克莱对张爱玲的研究工作有很大的帮助,她两耳不闻窗外事,终日埋头《海上花》“红学”领域。
除了在哈佛大学期间,曾破例地应华人女作家於梨华的请求到纽约州立大学做过一次演讲之外,她基本上与外界是没有什么来往的。
张爱玲在美国过的是闭门隐居的生活,进入柏克莱后,她完全沉入故纸堆中,不与人交接来往。在陈世骧的中国研究中心,她昼伏夜行,作息时间跟别人很不一样。她白天在家中,每到下午三、四点钟,人们下班的时候,才像幽灵一样到研究所里,一直工作到午夜为止,所里的同事很难得见她一面,偶尔相遇,也只是点头而已。她活在红楼与海上的世界里,在现实的社会里几乎见不到她的影子。
一个中国的女人,做了隐士,不是在中国,而且在陌生的异国他乡,在熙熙攘攘人来人往的美国都市。如果说《红楼梦》中“可怜侯门绣户女,独卧青灯古佛旁”是苍凉中的苍凉,那么张爱玲的大隐朝市却是繁华中的苍凉,唯其外界的红尘滚滚的繁华,才能更衬出内心的苍凉与冷落。在这偌大的世界中,有谁知道有这样一个中国的女人在这里默默活着?又有谁知道在这个女人冷漠的的外表下丰富的内心世界?张爱玲的心中有着对人生悲欢的无尽慨叹,但欲说还休,欲说还休。
黯淡得没有光亮,寂静得没有声音,黯淡、寂静的是心境,寻寻觅觅,冷冷清清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雪洞一般的大房间里。
她的房间有一排落地的玻璃长窗,白天她可以让光线充足地进来,为黯淡的内心增加一些光亮,可以站在窗前看下边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人群;入夜,站在窗前眺望万家灯火,隔着苍茫的金山湾海水,欣赏到遥远的旧金山的高楼与营营飞着的灯光,红的星、绿的星。
这个幽静的公寓楼里,死一般的寂静的大房间就是她的“家”——暂时的栖身地。她的屋内有几盏像照相室用的大灯泡,照得房间亮如白昼,是为了照亮她内心的灰暗;她把仅有的电视或收音机开得极响,只是想听到人的声音、人的生气,像《红白玫瑰》中的孟烟鹂。但她不愿任何人来见她,她需要安静,需要休息,买菜,付账,看医生,打电话,写信,她太累了,休息的时间总不够。她躺在床上,整天地伤风感冒,不能说话,一说话就想要吐,也不想说话,无人说话,无话可说。
陈世骧教授在1971年5月去世了,开追悼会那天,她撑着病恹恹的身体去了,虽然那时已是5月,她还感到冷,她已是病了一个冬天,到现在还没有好。她没有精力呆下去,露了一个面后就回去了,仍旧躺在床上休息。
2.何处觅芳踪
她就这样生活在这陌生的异域,陌生的异国人之间。
然而,在中国人中间,张爱玲仍是亲切的,光彩照人的。在香港台湾,她是一个有极高声誉的作家。夏志清评价“她是现代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夏济安把她与鲁迅相提并论,虽然有人不苟同,有较大的争议,但争议的本身就说明张爱玲的影响。唐文标起初对张爱玲小说持批判的态度,说张爱玲是活在新时代中的上海租界里的旧作家,是没落的上海世界的最好最后的代言人,但他对张爱玲的作品却最着迷,对张爱玲研究却数他最用功,编写了三本张爱玲研究的必备书,至于朱西宁、水晶、王祯和、陈若曦、白先勇一直是张爱玲迷的作家就更不用说了。
五十年代,张爱玲的作品,包括《秧歌》与《赤地之恋》在台湾一度是禁书,即使如此,台湾的读者还是通过各种途径熟悉了她。
继香港因两个“张爱玲”真假难辩,张爱玲把她的作品结集为《张爱玲短篇小说集》出版以后,1968年,她的所有作品开始在台湾非常畅销,台北皇冠出版社又推出《张爱玲短篇小说集》,一如香港天风版,是《传奇(增订本)》的翻版。同时散文集《流言》,长篇小说《秧歌》、《怨女》、《半生缘》、《赤地之恋》都先后在台湾出版或重版多次。
皇冠出版社的老板,就是著名女作家琼瑶的丈夫平鑫涛。平鑫涛是平襟亚的堂侄,与张爱玲可以说是“两代交情”了。他和琼瑶都是张爱玲的崇拜者。琼瑶曾直言对人说,自己写作上的老师就是张爱玲,由于六十年代末琼瑶言情小说热,人们自然由琼瑶而联想起张爱玲,而平鑫涛却推波助澜,不失时机地把张爱玲作品推向广大读者,又推出一个“张爱玲热”,台湾的作家的情爱红尘这一类小说或多或少地受过张爱玲的影响。陈若曦的《张爱玲一瞥》对她极崇拜。施叔青说张爱玲的小说是她的“圣经”。侨居美国的女作家於梨华也说“现在写小说的,我最喜欢张爱玲”。像著名的女作家三毛,就更明显,不单单是写法上,有些连题目都近于张爱玲的,三毛在自杀前,曾以张爱玲与胡兰成的婚恋为蓝本写了电影剧本《滚滚红尘》,那种感情更近于张爱玲的情调,这部电影公演后,有人也像当年指责张爱玲及其《色,戒》一样指责三毛对汉奸的态度,据说三毛之死与电影《滚滚红尘》也有一丝关系,从这里可以看出三毛所受张爱玲的某些影响。
像这样的例子还可以举出许多许多。
如台北有一位青年女作家,因仰慕张爱玲的大名,专程到美国去寻找张爱玲,希望能见一见自己心目中的偶像。但千里迢迢来到了美国找到张爱玲的住处的时候,张爱玲因病拒不接见,这位女作家失望得大哭,怏怏而归。
有的人见不到她的人,就搬到她的公寓楼住下暗中窥探,还有的人在她的垃圾中觅宝,但张爱玲仍不肯出来。
在这些张迷中要数水晶有恒心,终于叩开张爱玲的门扉。
1970年9月,水晶刚到柏克莱城,手里还提着行李,便忙着问路,打听张爱玲的住所。十余年前张爱玲到台湾时,他就是张爱玲迷,张爱玲的小说他是作为范文背诵的,能随口大段大段地背出来,那时听说张爱玲来了,他很兴奋,常跑去王祯和那里打听消息:她做了什么事?说了哪些话?王祯和叫他自己去看她,他又不敢去。现在到了美国,才壮着胆子去拜访。
他第一次踏上张爱玲所住的大型公寓的门前,按了门铃,心里仍然忐忑而又惶然,因为他知道她的作息时间,十一点多,恐怕太早,张女士还未起身吧,等了一会儿,话筒里传来张爱玲迟缓朦胧的英语“哈罗——”,大概她以为是送货送报的上门了,水晶一紧张,竟用了英语来回答,通报姓名后,对方慢慢地回答:“不能见我。”停了一下又说:“因为感冒了,躺在床上,很抱歉。”她的语调低缓平和,不带丝毫感情成份,不过她把电话告诉了水晶,说很高兴得知他到柏克莱城,以后要来请打电话。
水晶从胡兰成的文章中知道张爱玲向来不轻易见人的,有了这样的心理准备,因而对自己崇拜的人物,不获允见,碰了钉子,心里也没有什么不愉快。以后他不敢贸然上门,只试着打电话。但试了一个多礼拜,每次电话都没有人接。在一次周末深夜两点钟,电话竟意外地打通了。张爱玲也许精神较好,和他谈了较长时间,水晶又说起以前她到台湾时,自己错过机会,现在想拜访她,张爱玲说这几天身体还是不舒服,必须时常躺在床上。水晶不甘心,问:“听说你还是照常上班啊?”“是啊,因为住在这三层楼上太热,上班的地方有冷气,凉快些。”电话那端传来张爱玲的话,好像在敷衍他。
但因为她是张爱玲,水晶并没有感到她有什么不对。
张爱玲要了水晶的电话和地址,并且说等身体好时先写一信给他,再在电话中约一下时间。
水晶等了一个多月,对方既无信来,又无电话。水晶想大概张女士已忘了此事,便也不再想了。
到次年即1971年6月,水晶的一篇《试论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神话结构》刊出后,影印了一份寄给她,信上说暑假准备回东岸去。不久,收到张爱玲的来信,说:“我总希望你在动身前能见着——已经病了一冬天,讲着都嫌腻烦。下星期也许会好一点。哪天晚上请你过来一趟,请打个电话来,下午五、六点钟后打。祝近好,文章收到,非常感谢。”
水晶终于如愿地在周末晚上,见到了心仪已久的张爱玲。
看到眼前的张爱玲,他心中的第一感觉是:这不是想像中的张爱玲。
张爱玲很瘦,瘦而大的脸庞上,眼睛“清炯炯的洋溢着颤抖的灵魂”。
她的头发是她小说中常常写到的那种“五凤翻飞”式的,两条胳臂又细又长,令人想起杜甫“清辉玉臂寒”的诗句来。
她的起居室空阔的像雪洞一般,墙上没有任何装饰和照片,迎面一排落地的窗子,她起身拉开白色的落地纱幔,露出外面的景色与光亮。
张爱玲知道水晶去年订婚了,特地为他购买了一瓶八盎司重的ChaneI No.5牌的香水,送给他的未婚妻。水晶没有想到张爱玲心这么细,连自己在南洋呆过、自己的订婚的事都清楚地记得,他原以为自己这样一个年轻人在张爱玲心目中是无足轻重的,原来张爱玲想得这么周到,他既惶愧,又感动。
张爱玲这天身体好了精神也特别好,兴致也高。在水晶心中原想她是一个病恹恹懒兮兮的女人,没想到高兴时的她仍然有生气,她问水晶要不要喝点酒,喝什么酒,得知对方不会喝酒,她起身为她取出一听可口可乐来,她扎煞着手,吃力地揭开听上的盖子,那一本正经的神气,仍然使人想起二十多年前胡兰成所描写的样子。
她自己泡上一杯咖啡,不时地用勺子搅动着,搅得很细,然后又替水晶也端出一杯来。她喝咖啡的姿态也很优雅,西方淑女式的优雅,身子斜签在沙发上,微扬着脸,面带笑容,与水晶闲谈起来。
水晶说见到了她,和自己想像的她大不一样,张爱玲一惊,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刺激。其实,水晶所感到的不一样是张爱玲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病恹恹的样子,而眼前的她竟是这样活泼言笑晏晏。他也解释不清楚,张爱玲误会了他的意思,她感到自己确实年老了,但仍然和蔼地微笑着听水晶谈观感。
她的房间很大,但奇怪的是,书房里空空的没有什么书架,连书桌也没有。水晶很诧异,像她这样以笔墨为生的作家,怎么能没有书桌呢?张爱玲指着床头那只小台子,像上海人所说的“夜壶箱”样的小桌说,她的作品就是在这样的桌子上写成的。她说:“这样方便些,有了书桌,反而显得过分正式,写不出东西来。”
她问起水晶在南洋生活时的见闻。张爱玲除了写作与研究《红楼梦》、《海上花》等小说外,还喜欢人种学,津津有味地阅读有关人种的记载。她问起南洋的猎头旅(Dayak)的生活情形,她对这种原始民族的风俗习惯很感兴趣,水晶于是把自己的所见绘声绘色他讲给她听。张爱玲听得神情专注,像是稚气未脱的小女孩听故事那样的神情。
水晶又告诉她最近看了朱瘦菊的《歇浦潮》,叫好不置。张爱玲在童年时代就读过此书,她写的《怨女》中,就下意识地受其影响。又谈到《海上花》、《红楼梦》、张恨水,张爱玲谈起古典小说,很有兴致,一一解答了有关问题,有时不同意水晶固执的意见,但仍宽容地听这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独抒己见。
水晶提起她的作品,随口成段成段地引用,极力推崇。张爱玲很惊讶他看得这么仔细,记得这么清楚,她谦虚地笑笑,说早年的作品,连她自己都不大记得了,只有《半生缘》最近重印,记忆还算较清晰。又说,《赤地之恋》是在授权的情形下写成的,所以非常不满意,因为故事大纲已经固定了,还有什么地方可供作者发挥呢?水晶对她的《倾城之恋》、《桂花蒸:阿小悲秋》、《沉香屑:第一炉香》以及《红玫瑰与白玫瑰》都是很欣赏的,把自己认为好的地方说出来征求张爱玲的意见。张爱玲一边听着,爽朗地大笑,她笑得很开心,似乎年轻了许多,水晶感到她的笑声有些腻搭搭,发痴滴嗒,仿佛是十多岁的小女孩那种笑声。从笑声里,叫人完全不敢相信她已经活了半个世纪。
但张爱玲对自己的作品能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占多高地位仍感到不确定。因为似乎从五四一开始,就让几个作家决定了潮流,后来在这潮流以外的作家就根本不被重视,当年她处在创作高峰时就感到了这层困惑,现在,困惑更是越来越深了,说这话时,她又想起三、四十年代的上海,是多么熟悉的感觉,但现在上海已是处于“文革”的混乱之中,恐怕今生再也见不到了,就像古代的大西洋城,沉到海底去了,她神情黯然,有一种玉石俱焚的感慨。
现代的中国作家中,她非常喜欢沈从文和老舍的短篇小说。
钱钟书的《围城》她也看过,短篇没大接触。但她更佩服鲁迅,她认为,鲁迅很能暴露中国人性格中的阴暗面与劣根性,这一传统到鲁迅死后,突然中断,很是可惜。后来的中国作家,在提高民族自信心的旗帜下,走的都是“文过饰非”的路子,只说好的,不说坏的,实在可惜。与中国现代作家相比,她倒喜欢看近代的小说和一些酋方作家的作品,虽然不大看严肃的西洋作家作品,但对这些作家作品还是相当熟悉。她谈了不少琼斯和品脱的作品,跟以写“冷血”出名的美国畅销书作家托曼。开普特也通过信。
她手边经常收到两份台湾出版的杂志《幼狮文艺》和《皇冠》,她对台湾作家也很熟悉,常看一些青年作家的作品与翻译小说,虽然她很少出门,但对外界并不隔膜。
当水晶捧着张爱玲题赠的《怨女》和一瓶香水从张爱玲住的这幢三层公寓楼辞别出来,已经是次日凌晨二点半了。
像这样的会面畅谈,对张爱玲来说十年难得有一次,在寂寞的人生之旅中,发现一点欢笑,一天,一生,一世。
当午夜千家万户酣然入梦万籁俱寂的时候,这个世界才是张爱玲的,她与月亮同行藏,所以看到的月亮比谁都多,笔下的月也明媚,也玲珑。月光陪伴她走入红楼,回到海上……
3.红楼梦魇
柏克莱加大的中国研究中心是由著名的美籍华人陈世骧教授所主持的中文研究所。进入了中国人办的中文研究所,张爱玲才感觉到自己在同胞的中间,有一些温暖,开始潜心研究《红楼梦》。但1971年陈世骧去世后,她在柏克莱没有了靠山,研究期限也结束了。她无处可依,加之北加州气候寒冷,水土不服,常患感冒。这年秋又移居较温暖的洛杉矶。从此后她在洛杉矶举目无亲,再也领不到一份奖金,又没有工作,日常生活全靠稿费维持,拖着疲病的身体为一日三餐忙碌。不仅感冒照旧,牙齿也永远看不好,骨质脆弱,动不动就骨折。最可怕的,患了奇痒的皮肤病,常常怀疑屋中有跳蚤,为了避免“虫患”,必须常常搬家,永远没有固定的家。事实上她早已没有家,她的家只在“红楼梦”里。
失去了小说创作的光彩,对一个以写小说为生命的人是一大可悲,张爱玲的难堪与落寞是可想而知的。她很无奈。她从《红楼梦》里又有安慰。因为她对《红楼梦》有着终生难解的“情结”,从七八岁时,第一次看此书开始,她就直觉地感到八十回以后,忽然一个个人物都变得语言无味,面目可憎起来,只抱怨“后来怎么不好看了?”这种对《红楼梦》的悟性之高,使她迷上了红楼,以后每隔几年都要从头开始再读一遍,十三四岁时学着《红楼梦》的笔调写了《摩登红楼梦》,她对这本小说简直是着了迷,一遍一遍地看,每次印象皆稍有点不同,跟着自己的生命阅历在变。但反应都是所谓的“揿钮反应”,一揿电钮红楼里的一切都奔凑而来,而且对前后两部分的感觉永远相同,很久以后才听说后四十回是高鹗续的,她兴奋地感叹:怪不得觉得不好。不过当时没有时间去深究。
到1954年左右,才在香港第一次看到根据脂批研究八十回后事的书,在她实在是个直觉与感情上的经验,真是石破天惊,惊喜交集。她对曹雪芹《红楼梦》未能完书她一直心里难过。《冷斋夜话》载彭渊材有“五恨”之说:“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太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而张爱玲却说“三恨红楼梦未完”。这种对红楼不能释怀的情绪,使她立志研究此书,看清这书上哪些是曹雪芹的原意,哪些是高鹗的误解,哪些是后人的窜改,还《红楼梦》以真正面貌。
她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和柏克莱加大,有机会看到脂批本《红楼梦》等多种版本,高鹗续书的原本,曹雪芹生前几个友人的诗集,以及近现代人胡适、周汝昌、吴世昌、俞平伯、冯其庸等人的红学著作,还有大陆与港台的文学刊物。她都是站着看的——来不及坐下,贪看了许多书。她不必查原书,因为对《红楼梦》读得实在是太熟了,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一点的字自会蹦出来。她谦称自己研究红学的“唯一资格实在是熟读《红楼梦》”,事实上她的资格也实在不止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她的悟性与思考。她是在看了两大图书馆能见到的各种版本的《红楼梦》、红学研究书籍之后才做起红楼学研究的。
张爱玲说《红楼梦》与《金瓶梅》“在我是一切的源泉,尤其是《红楼梦》,《红楼梦》遗稿有‘五六稿’被借阅者遗失,我一直恨不得坐时间机器飞了去,到那人家里去找出来,抢回来”。既然现在不可能,只有对各种版本多加研究,从中发现曹雪芹原著的真貌。她对这些版本着过之后,得出一个结论,《红楼梦》的一个特点是改写时间之长——何止十年间“增删五次”?直到去世时为止,大概占作者成年时代的全部。她认为,此书改写二十年之久,为了省抄工,不见得每次大改几处就从头重抄一份。当然是尽量利用手头现有的抄本。而不同时期的早本已经传了出去,书主跟着改,也不见得每次又都从头重抄一份。所以各本的内容新旧不一,不能因某处某回年代早晚判断各本的早晚,这个看来是“常识”的发现,是她研究《红楼梦》的一个要点。有些改写的地方看似荒唐,令人难以置信,例如许多本子的改写常在回首或回未,张爱玲认为,因为一回本的线装书,一头一尾换一页较便。难道曹雪芹写作态度这样轻率,张爱玲看出,“缝钉稿本该是麝月名下的工作——袭人麝月都实有其人,后来作者身边只剩下一个麝月——也可见其他体恤人。”
从1967年开始,张爱玲花了十年时间研究《红楼梦》,对之废寝忘食,她把关于考据《红楼梦》的大纲寄给好友宋淇,宋淇戏称之为“红楼梦魇”,在写信的时候就问“你的红楼梦魇做得怎么样了?”张爱玲觉得“红楼梦魇”
这个词很好,很能代表她对红楼的情结,因而把她的七篇红学考据文章,包括《红楼梦未完》《红楼梦插曲》以及“五详”《红楼梦》,合称为《红楼梦魇》,1976年由台湾皇冠出版社出版。
从入哈佛算起,到1976年《红楼梦魇》出版,整整十年。陈世骧教授去世之后不久,她结束了在柏克莱加大的研究工作,但《红楼梦》的考据工作仍在进行,1973年,她又移居到洛杉矶,更完全与世隔绝,她基本上没有写任何其他东西,一心一意地研究红学。
她进入《红楼梦》的世界,“像迷宫,像拼图游戏,又像推理侦探小说,早本各各不同的结局又有‘罗生门’的情趣”,真正地到了着魔一般,梦魇一般。生活中所有的孤单冷落,因为有红楼的庇护,她可以躲进红楼成一统,不管外界的风风雨雨的凄寒,也不感到寂寞,因为有红楼中那么多熟悉的人物在书里书外陪着她,这些熟人在红楼中早已下落不明,早已死了心,通过仔细研究,又有了消息。
红楼就是她精神上的家园,“偶遇拂逆,事无大小,只要‘详一会《红楼梦》就好了。”
她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游戏般地一层一层地在迷宫里绕来绕去,曹雪芹构建的这座迷宫,经过许多人的纂动修改,已经很难分辨哪些是曹雪芹原来的,哪些是别人添改的,她要在这里寻找真正的曹雪芹的手笔,谈何容易。
她把这本《红楼梦魇》视作自己的“长途探险”,读者有兴致的话可以从头起与她同走一遭。但这一层套一层的繁琐游戏难免会把人绕糊涂了。
《红楼梦未完》是比较曹雪芹前八十回与高鹗续的后四十回的异同。前八十回虽然并不隐讳写满人,但曹雪芹写法是含蓄的,十二钗的缠足与天足,她们是满人还是汉人,故意用了模糊的手法,显示没有一定的时代性。如写林黛玉的衣着只写“外面罩着大红羽缎对襟褂子”,一色的大红外衣,没有满人的骧滚,没有时间性。写她弱不禁风的娇弱,但不写她缠足,连面貌也是纯情的“薄面含嗔”,——世外仙姝寂寞林,一种飘渺的美。
到了后四十回,高鹗把《红楼梦》坐实为写满人,坐实缠足,旧本中的“姐姐”也变成“妞妞”。张爱玲发现了高鹗续书中的潦草,对人物的服饰与原书不吻合,对贾家的庄园也有所改动。但是,高鹗对曹雪芹的家世与满人习俗是相当熟悉的,他知道曹家出过一位姑奶奶,作了讷尔苏的福晋,并把她写入续书内,成为元妃。元妃册立以后,身体发福,中风而死,这是任何人都编造不出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人们只知秦氏死得蹊跷,只有高鹗知道她是自缢。高鹗显然与曹家有点沾亲带故,最了解荣宁二府的家丑,又续书中极力把小说中写宁府的丑事加以遮掩,为贾珍私通儿媳、诱奸小姨袒护,把原书中这些话转嫁于“不得志的奴仆们”的“造言诽谤”。
接下来,张爱玲在《红楼梦插曲之一》中,勾出高鹗的生平的一件事及时“续书”的影响。高鹗在中举前曾纳一歌女畹君作妾生子,但因他家中婆婆刁难,加上他一直不第,畹君后来就离开高家,重入风尘。高鹗当时仍有相思之情,想让畹君回来,但到了中举之后,尽管自己年纪也不轻了,但想到自己的无量前途,便与畹君断绝了往来。
畹君在高家的身份,与《红楼梦》中袭人在宝玉房里的身份相仿。畹君为父母卖身,与袭人当年被父母卖进宁府也相仿。在高鹗续书中写袭人再蘸失节,也与畹君一样。高鹗把他与畹君这一段经历写到后四十回的袭人身上,他对袭人“势利”的责骂也是冲着他的畹君来的。
《初详红楼梦》的副题是“论全抄本”。比较乾隆抄本百廿回红楼梦稿本,与其他抄本的异同。《二详红楼梦》是关于甲戌本与庚辰本的年份的考证。
《三详红楼梦》的副题为:“是创作而不是自传”,张爱玲钩稽不同本子的脂砚的评语,结合曹雪芹的朋友明义等人的记载,得出这样的结论:宝玉大致是脂砚的画像,但个性中也有作者的成份在内。他们共同的家庭背景与一些纪实的细节都用了进去,也间或有作者亲身的经验,如出园与袭人别嫁,但是绝大部分的故事内容都是虚构的。延迟元妃之死,获罪的主犯自贾珍改为贾赦贾政,加抄家,都纯粹出于艺术上的要求。金钏儿从晴雯脱化出来的经过,也就是创造的过程。黛玉的个性轮廓根据脂砚早年的恋人,较重要的宝黛文字却是虚构的。正如麝月实有其人,麝月正传却是虚构的。《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性小说。
《四洋红楼梦》是考据《红楼梦》的改稿和遗稿,从曹氏以及他的朋友脂砚、畸笏的改槁与批注的异同入手,看《红楼梦》一书内容上的演变。
《五详红楼梦》是还原曹雪芹最早期原著的真面目。她得出的结论重要的有:一、早本写室玉与史湘云偕老,贾宝玉并未出家,二、贾家出事是由于甄士隐家被抄家,贾家因代隐匿财产获罪,但是并没有抄家之事。三、贾家最初只有贾政一房,所以第一个早本没有贾赦与宁府,也没有贾雨村与甄家。这是曹雪芹初写时的样子。第一个早本是性格结局,将贾家的败落归咎于宝玉自身。但这样不大使人同情,也有些地方如史湘云以后“穷无所归”
等有叙述上的漏洞。他最初十年内五次增删,最重要的是双管齐下,改结局为获罪与出家。但一写获罪,又太有点像曹雪芹自家,所以为避文字狱,他添了贾赦宁府作为祸首与烟幕,改写出家。袭人在第一个早本内并没有迎养宝玉夫妇,改出家后终于添写袭人迎养宝玉宝钗。使宝玉出家后不会弃宝钗于不顾。
张爱玲在沉入《红楼梦》的世界的时候,有一位漂亮的美国太太来拜访她,这位太太很年轻,面貌很像女电影明星,她读中国史博士学位,博士论文题目是《中国人的侠女崇拜——兼论“中国功夫”与女权运动》。她问张爱玲:中国人这样注重女人的幽闲贞静,为什么又这么爱慕侠女?那时,张爱玲还在柏克莱,正研究史湘云这个人物,《红楼梦》五十七回湘云要替邢岫烟打抱不平,黛玉笑她“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她想起来,便与这位芳名唤作若克三。卫特基的太太谈起《红楼梦》来。这位太太与她的丈夫都是新左派,对中国共产党很赞美,过后给张爱玲寄了一本《毛泽东革命性的不朽》书,作为对张爱玲的报答,她不禁哑然失笑,只好“笑纳”了,也没有道谢。一两年后,若克三。卫特基夫妇一同到北京访问一周,见了毛泽东,她还访问了江青,大陆文革结束后,张爱玲才在美国的电视上看到当年访问中共录像。卫特基把江青视为被压迫的女性一类,这是她在美国感到滑稽得可笑的事。
4.译注《海上花》
在研究《红楼梦》的同时,张爱玲还把她的精力移到韩子云《海上花》这部吴语小说上。陈世骧有次对张爱玲说“中国文学的好处在诗,不在小说”。
这话有一定道理,张爱玲对古典的诗虽然也激动,但她的兴趣还在小说。
可惜,中国的小说“起了个大早,赶个晚集”,明清以后的小说不少,好的不多,就是几个长篇小说。而且这几部她认为好的小说,又多是悲惨的命运:《水浒传》被腰斩,《金瓶梅》是禁书,《红楼梦》没写完,还有个《海上花》——可惜没人知道。此外就只有《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三本书里倒有两本是历史、神话故事,缺少格雷亨。葛林所谓的“通常的人生的回声”,实在是太贫乏了。《海上花》是完全可以和前边那些家喻户晓的名著相提并论的,胡适称它为“平淡而近自然”的杰作,“吴语文学的第一部杰作”,但一般人却很少知道。《海上花》是第一个专写妓院的小说,但它不是《九尾龟》那样的“嫖妓指南”式的作品,它写的是妓院中的“爱情”——这话似乎是荒唐的,其实这才是最真实的“爱情”。在中国这个爱情荒芜的国度中,“恋爱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院这脏乱的角落里还许有机会。再就只有《聊斋》中狐鬼的狂想曲了。”
《海上花》主题其实是禁果的果园,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空白。张爱玲十三四岁开始看这本书,看完之后没东西看了,才又倒过来看书前的序。
序是新文学家刘半农做的,特引了原书中两段文字,张爱玲看完这两段,又翻看原文,确实是好。此后一直未有机会再看,但对这书印像却极深。这本《海上花》自1894年出版单行本后,虽然下层读者也有看的,但却不被读书人重视。1922年上海清华书局重排,四年后亚东书局出版汪原放校点本,前面有大名鼎鼎的刘半农与胡适之的序言,极力推崇,但是两位力能扛鼎的大手笔也未能救活这本失落的名著,一直未能引起注意。张爱玲很为此书的沉没不平。这本书难以被接受的最大一个表层的障碍是吴方言对白,吴语的对白只有上海苏州一带的人能够看懂,而且亲切有味,但出了吴语地区,其他人即不堪卒读。吴方言不像北京方言那样具有普遍性,只有狭小的地域,读者群也就小得多了。
但这本书在文学上却是很好的作品,胡适说它代表一种“文学上很不容易做到的境界”,它的好是独特的,不像《三国》、《水浒》和高鹗续的百廿回本的《红楼梦》那样有“传奇”性,是一种“平淡而近自然”的风格,这种风格是“普通看小说的人所不能赏识的”。
深层的原因就是中国的读者的胃口已被《水浒传》、《三国演义》以及高鹗续的《红楼梦》养成一种奇怪的“偏食”倾向,对文学作品唯一的评价标准就是传奇化的情节,写实的细节。《海上花》就没有这种传奇性。中国人的感情总是单纯的,好就是一切都好,坏就是一切都坏,对任何事物的评价完全是道德的标准。就像张爱玲在自己小的时候看电影,看见一个人物出场就急切地要问:“是好人还是坏人?”像《红楼梦》这样空前绝后的杰作,没写完还不要紧,最可悲的是被人续补了四十回,又倒过来改前八十回,把《红楼梦》弄成浅薄的“传奇剧”,使曹雪芹笔下的人物尤其是凤姐、袭人、尤三姐都变了质,人物失去了多面复杂性。在曹雪芹心中,凤姐虽然贪酷,并没有不贞,袭人虽然失节再嫁,但“初试云雨情”是被宝玉强迫的,并没有半推半就。尤三姐放荡的过去被删掉了,因为殉情的女人必须是纯洁的。
《海上花》中的嫖客妓女虽然不是十足坏的,但也没有一样是纯洁的,都是阴暗社会中的阴暗人物,如果它早生一二百年,或许也会像《金瓶梅》那样有影响的。
但是,它却产生在清末,高雅比不上《红楼梦》,下流比不上《九尾龟》和《品花宝鉴》,尤其是第二次出版在五四运动以后,爱好西方文艺的人看不起它,寻求刺激的人觉得它不算什么,北伐后婚姻自由,废除纳妾,恋爱婚姻自由流行了,写妓院的小说也就自然过时了,它是一部生不逢时的作品。
然而,这部小说的文学价值却使得张爱玲不忍心它沉落下去,她要把这部“填写了百年前人生的一个重要空白”的作品的价值指给世人看。
“海上花”是很简单的譬喻,“海上”是上海二字的倒文,“花”是妓女通用的代名词。在上海这个全国最繁华的城市里,一般的人,像一些官员、商人甚至地位更低的奴仆店伙,他们的生活空虚枯燥、无聊,像书中的两个阔商人洪善卿、陈小云,闲谈闷坐,“须臾词穷意竭,相对无聊”,他们空虚得连麻将也不打,洪善卿是不会,陈小云是不赌,唯一的娱乐是嫖,而且他们嫖的妓女都是四五年的老交情了,也从来不想换新鲜。他们虽然家中都有老婆,但盲婚的夫妇虽然婚后也有发生爱情的,但先有性再有爱缺少悬念憧憬与神秘感,就不是恋爱,生活索然无味,便在这里寻找“爱情”。完全像谈恋爱一样地追求女人,很珍惜这得之不易的感情。
妓院是高等妓院,虽然“婊子无情”,虚情假意是她们职业的一部分,但这些较高等的妓院,为那些不满于婚姻的官吏、商人、店伙、西崽提供了一个有点类似西方舞场酒吧的社交场合。这些妓院里的娼妓并不全是淫妇,有的接客不是太多,有的很晚才破身,如周双珠,闲适得近乎独守空闺,虽然她是老鸨的独生女,身份有点特殊。但一般的妓女与老鸨也是母女相称,多少有点家庭的气氛,很少有强迫接客的事。
“在这样人道的情形下,女人性心理正常,对稍微中意点的男子是有反应的,如果对方有长性,来往日久也容易发生感情。”这倒比纯粹的封建家庭里的女子更有恋爱与婚姻的自由,“妓女从良至少比良家女有自决权”。
李淑芳——张爱玲称之为“东方的茶花女”——陶玉甫的情人,陶玉甫不懈地追求她,有四五年之久,要娶她为妻,但他家中人不同意,至多只允许纳她为妾,但李淑芳偏偏不嫁他作小妾,而且也不愿搬出去住做他的“外室”,她追求的是自己真正的价值,是真正的爱情。
王莲生与沈小红也有几年的交往,当沈小红看到情人在另一妓女处摆酒请客,两人闹起情绪,各自以与别的异性相好的表象反激对方,使二人重归于好。还有洪善卿与周双珠、罗子富与黄翠凤等等。
他们之间的“爱情”,究竟成不成其为“爱情”?张爱玲说:“恋爱的定义之一,我想是夸张一个异性与其他一切异性的分别。书里这些嫖客的从一而终的倾向,并不是从前的男子更有情性,更是‘习惯的动物’,不想换口味追求刺激,而是有更迫切更基本的需要,与性同样必要——爱情”。在过去的早婚时代,当一个男子还不明白什么是爱情的时候,已经结婚生子了,性是不成问题的,但情却没有,要么是不费力气由父母包办的妻子,要么是不费力气用钱买来的姬妾,因为不平等,就无任何爱情可言。而像《海上花》中这样在社交场合上遇见的、追求的,总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追求,有的时间很短还不能到手,有时甚至会弄得更僵,像罗子富与黄翠凤的关系就是这样的一种关系,并不是一有钱就可以买到女人,这较近于通常的恋爱过程。
题材是下流的题材,但书却写得含蓄蕴藉,没有淫秽描写,结构上很有特色,有些地方明显地学《红楼梦》的笔法,虽然比不上《红楼梦》,但不失为优秀的作品,人物的语言是活灵活现的有生气的人。
张爱玲花很大功夫先把此书译成英文,而且“译笔之佳不作第二人想”
(柳存仁评语),但是外国读者对这本小说并不是太欣赏,不是她译的不好,而是不欣赏这种情调。她打算在香港出版,可惜的是这部译稿在搬家时被她弄丢了。她又把此书译成国语,把吴方言的对白全改译为国语,目的是为了让所有不懂吴语的中国人都能欣赏这部“海上奇书”。她对小说做了大胆的处理,原书六十四回,张爱玲把其中的四回合并为两回,删去另两回的回目,变成了六十回。书里方言辞汇也经改了过来。
经过张爱玲写小说手笔的翻译,这本书比原著要整洁流畅得多了,更适合一般人的阅读习惯,而且,她在书中加了一些很有特色的注,长短不一,皆很精彩,尤其是对旧上海狎妓的风俗、行话、人物的衣着等等,都表现了张爱玲对社会这个特殊阶层人情世故的洞悉。她的注有许多是凭自己的记忆与感想写的,有的材料还需要核实,不一定全能靠住,但别有会心,也很幽默俏皮,可以看做小说式的注解。
如第二回注“围签”,张爱玲说:“围签可能就是果盘,在官话普及后被果盘这名称取代,——围,因为果盘分隔为几只小碟于,围绕中央的一只;签,似指果脯上戮的牙签。”
同一回注“长三”和“幺二”:“一等妓女叫长三,因为她们那里打围茶——访客饮茶谈话——三元,出局——应酬侑酒——也是三元,像骨牌中的长三,两个三点并列。所以二等妓女叫幺二,打茶围一元,出局二元。”
又由此谈到“书寓”,引晚清王廷鼎《南浦行云录》:“难后(太平天国之乱)女说书者风行沪上,实即妓女,也称先生,女称先生即此。”张爱玲在下有一段精采的注:“女说书在上海沦为娼妓,称‘书寓’,自高身价,在原有的长三之上,逐渐放弃说书,与其他妓女一样唱京戏侑酒。长三也就跟着书寓称为‘先生’——幺二仍旧称‘小姐’。吴语‘先生’读如‘西桑’,上海的英美人听了误以为sing song,因为她们在酒席上例必唱歌,sing song girl因此得名,并非‘歌女’译名。‘歌女’是1920年到30年间的新名词,还在有舞女之后。当时始有秦淮河夫子庙歌女,经常上场清唱,与上海妓女偶一参加‘群芳会唱’不同,而且也只有南京有。”
第三回中众嫖客在聚秀堂叫局上菜,等妓女“陆秀林已换了衣裳出来,杨家妈报说:”上先生了‘“。张爱玲注:”视应召侑酒的妓女为一道菜,显然是较为守旧的二等堂子的陋规。它们仍称’聚秀堂‘、’绘春堂‘——堂子因此得名,想必起初它们是唯一的高等妓院。“
张爱玲对人物的语言、风俗、衣着都有简洁而又明快的注释,对人物的心理也有切中要害的分析,以一个作家的文心来体会小说中的人情世故、心理感情。如她在第五回注中说:“也许由于对年纪的敏感,妓女彼此不称呼‘姐姐’,特别客气的时候代以半开玩笑性质的‘哥哥’。”到了十九回张惠贞见了黄翠凤,叫“翠凤姐”,注曰:“破例称姐姐,不避讳年龄,是特别亲密。”三十八回里张秀英招呼赵二宝:“姐姐来看,这儿好玩。”张爱玲说:“张秀英比赵二宝大好几岁,而客气地称她‘姐姐’,显得她们之间的新距离。——她们还是良家妇女的口吻,没有不称‘姐姐’的避讳。”
张爱玲有丰富的中外文学知识,这在她的简短的注中也能看出来。如第三十三回“你看完《聊斋》,再拿《里乘》、《闽小纪》来看,那就”快刀‘、’霸铲‘,包你都懂。“张爱玲注:二书均见《笔记小说大观》。手边无书,疑是《里乘》(清人许叔平著)记菜市口斩犯头落地犹呼”好快刀!“《闽小记》述一冤屈事,堪比孔子弟子颜回被诬霸产。
“好快刀”事有几分可信性。参看得普立兹奖新闻记者泰德。摩根著《毛姆传》。1935年,名作家毛姆游法属圭亚那,参观罪犯流放区——当地死刑仍用断头台——听见说有个医生曾经要求一个斩犯断头后眨三下眼睛,医生发誓说眨了两下。
她虽然无书可参考,仍可以靠记忆洋洋洒洒地引证东西文学作品,张爱玲到底是张爱玲。
张爱玲对注解有时不免疏误,由于她许多知识是靠以前看书的记忆,有不准确的地方,如“歌女”一词早在唐宋时期就有,并不始产生于三十年代。
还有些注解引书有误但从文学欣赏的角度看她的译注却很入木三分细腻准确,表现了她的聪明。
这部书1981年在台湾皇冠杂志社刊出,后来又在皇冠出版社出了单行本,销路似乎还不错,一段时间内,每年都要重印一次,张爱玲的作品在台湾畅销,这本书也随之畅销了。1995年开始大陆上也出版发行。以前胡适、刘半农没有救过来的作品,现在借着张爱玲的大名又有复活的迹象。
但张爱玲活着的时候,对此书最终能否被“救活”还没有多大的把握。
《海上花》被两弃之后,第三次出版的命运如何,她为此书戏拟了一回,回目是:张爱玲五详《红楼梦》看官们三弃《海上花》到底这本书是否会被“看官们”“三弃”,还有待于时间的检验。
5.回首前尘
详过《红楼梦》,译完《海上花》,张爱玲了却了多年以来对这两部古典名著许下的心愿,也偿还了积压在心头的文债,可以告慰于地下长眠的胡适之先生了,她如释重负。
然而她已到了暮年。美人迟暮,古今同慨。
张爱玲老了,灵感的源泉越来越枯竭,完成这两部学术著作,她此生已别无所求,但她以前的旧作不断地被研究者掘墓般地发掘出来,当作出土文物在各种杂志上发表,尤其是当年她丢弃不写的两个长篇小说也被发掘出来了。她对旧作的某些不满几十年来一直耿耿于心,只是离开大陆时,许多书稿不便携带,这些东西在脑子里已经淡出,现在被残酷地挖掘出来,她再看看几十年前的旧作,如隔世,难言的感慨袭上心头,作为对今生今世的回顾,她把自己四十年代未收入《传奇》、《流言》的作品以及后来又写的作品做了一番整理。
1976年,她把沦陷期间未收入《流言》的散文《姑姑语录》、《论写作》、《天才梦》,未写成的小说《连环套》、《创世纪》,加上后来发表的《忆胡适之》、《谈看书》、《谈看书后记》,定名为《张看》交台北皇冠出版社出版。在“序”中,她承认了当年被傅雷严厉批评过的《连环套》的缺点,说:“三十年不见,尽管自以为坏,也没想到这样恶劣,通篇胡扯,不禁骇笑。一路看下去,不由得一直呲牙咧嘴做鬼脸,皱着眉咬着牙笑,从齿缝里迸出一声拖长的‘Eeeeee!’(用‘噫’会被误认为是叹息,‘咦’又像是惊讶,都不对)连牙齿寒飕飕起来,这才尝到‘齿冷’的滋味。看到霓喜去支店探望店伙情人一节,以为行文至此,总有个什么目的,看完了诧异地对自己说:”就这样算了?‘想要探测写这一段时候的脑筋,竟格格不入进不去,一片空白,感到一丝恐怖。“人到老年,心气平和下来,对自己提出了比当年傅雷更尖刻的批评。她本不打算把《连环套》与《创世纪》收进去,但研究她小说的唐文标教授执意不允,否则不把旧稿寄给她,说盗印在即,你不印别人印,因此,她只好收了进去,这样还可以顺便说明一下这两本小说未完成的原因,”抢救下两件破烂,也实在啼笑皆非。“
1983年6月,皇冠出版社又出版了《惘然记》,收入张爱玲的短篇小说《色,戒》,《浮花浪蕊》,《相见欢》;四十年代的《殷宝滟送花楼会》(添写了“尾声”),《多少恨》(加了“前言”);五十年代写的电影剧本《情场如战场》。
1988年,又出版了《续集》收入《关于〈笑声泪痕〉》、《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表姨细姨及其他》、《谈吃与画饼充饥》、《国语本〈海上花〉译后记》;六十年代的电影剧本《小儿女》与《魂归离恨天》;短篇小说《五四遗事》中、英文两篇。
1987年,《余韵》出版,收入四五十年代的旧作《散戏》、《中国人的宗教》、《“卷首玉照”及其他》、《双声》、《气短情长及其他》、《我看苏青》、《华丽缘》与小说《小艾》。其中《华丽缘》与《小艾》有改动。
才人老去,“余韵”犹存,少了昔日光彩照人的锋芒,但更显得平淡自然归朴反真的境界,铅华脱去,不假雕饰,在她后期为数不多的散文中,还显出当年上海滩才女的风韵,一种老成的美。在台湾与香港,二十年来仍有着一股迷人的魅力,不仅有三毛、白先勇等许许多多的人学习她的技巧,三毛还以她为题材,写《滚滚红尘》,研究她的人也很多,除了水晶早年出的《张爱玲的小说艺术》外,唐文标编了《张爱玲卷》、《张爱玲资料大全集》、《张爱玲研究》三本书,张健主编了《张爱玲的小说世界》,香港的郑树森写了大量的张爱玲的考据文章,宋淇以他与张爱玲的长期友谊写了《私语张爱玲》、《张爱玲语录》。台湾大批的“张迷”的捧场喝彩,使张爱玲热经久不衰。
有个张迷戴文采为了见见张爱玲,特意把她公寓的隔壁一间租了下来,每日暗中拜见,又在她丢的废纸堆里觅宝。
“张爱玲是谁?”中国大陆的人们听到这个名字却很陌生,有些人就根本不知道天地之间有她这么一个才女。
五四以来的中国新文学随着时代的潮流滚滚而下,一个呼声,一个方向,冲涤着社会各个角落。如果你不能浮在潮流之上,顺着这个方向,回响这个声音,必将被淹没。不幸,张爱玲就是其中一个。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前,中国的现代文学史,小说史,散文史各种专著上,都没有张爱玲这个名字。她已完全被人遗忘了,遗忘得无影无踪。
当然,也有人知道有过她这样的一个人,在爱着她的人的心底。
如她的姑姑,她的弟弟,她的好朋友苏青,她只活在她们的心中。但张爱玲在哪里?是死是活?就连这些最亲密的人也不知道她的踪影。张爱玲也同样不知道她的大陆的亲友,几十年天涯相隔、生死契阔,“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
她的姑姑在晚年常常念叨:不知爱玲怎么样了。八十岁的老人不能见到自己的侄女儿,心中非常焦急,她看到柯灵的《遥寄张爱玲》一文后,写信向柯灵求助,柯灵也不知道,而辗转通过港台朋友打听。
她的弟弟张子静,更是寻姊心切。1981年底,他在上海《文汇月刊》,上读到张葆莘的文章《张爱玲传奇》,这是大陆报刊上三十年来第一次有关张爱玲的文字,他萌动了寻找姐姐的念头,毕竟是血脉相连的骨肉同胞啊!
他托台湾的亲戚、美国的朋友寻找,经过一段相当曲折的过程后,张爱玲终于与亲人联系上了。
但不久张爱玲移居洛杉矶,姑姑与弟弟的信件丢失,双方又失去了联系,张子静一次次去信都石沉大海,托亲友寻找也毫无下落。他只得求助于上海市政府华侨事务办公室,上海市侨办把他的信又转交国务院侨办,国务院侨办又把信转给美国洛杉矶领事馆,通过一个新闻记者(就是那个做过张爱玲的芳邻一月有余的女记者戴文采)的联系,再度找到了张爱玲。
晚年的张爱玲很少写信,不得已写的信也只寥寥数语,唯有给姑姑的信写得最多,也最长。姑姑张茂渊自张爱玲1952年离开大陆后一直住在长江公寓,也一直独来独往,直到1979年78岁时,才宣布与几十年的老朋友李开弟结婚。李开弟三十年代与张茂渊同在一家洋行工作。1939年,张爱玲去香港大学读书,在法律上需要一个监护人,张茂渊就托当时在香港分行做事的李先生作张爱玲的监护人,张爱玲坐船去香港,还是李先生去码头接的站。
后来,姑姑写信告诉她结婚的事,张爱玲很高兴,马上写信祝贺。张爱玲信上说,她听说早年有人给姑姑算命,说她到老年才能结婚,现在终于应验了,她为姑姑感到高兴。年逾花甲的张爱玲,在姑姑面前还是个“小侄女”,她的口吻还像从前与姑姑在一起那样有说有笑的神气。但毕竟都到了老年,思念之情牵肠挂肚,天各一方,只有不断地给姑姑写信安慰了。
她的弟弟劝她回到上海看看,但是她拒绝回大陆,她没有说明原因。
四十年的岁月,八千里的距离,都没有感情的距离遥远。她的内心里对大陆太隔膜,太生疏。极左的政治思潮给予她的恐惧感,在“文化大革命”中更为加剧,那时她虽身在海外,但对大陆的事情却很关心,她听到过许多知识界的人士被批斗被迫害致死的惨事。虽然“文革”已结束这么多年,时代的浪潮已经平静,但她仍不能消除内心的恐惧与宿怨,感情上的距离太远太远,她无法接近,只有终老异乡了。
张爱玲,一个中国老太太,穿着旗袍,走在异国的土地上,但人却是中国的,感情却是中国的。年纪大了,难免怀旧,看到旧金山唐人街上的老豆腐,就会想到小时候跟母亲在一起住,到舅舅家里吃饭的情景;看到多伦多街上橱窗里的香肠卷,就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到飞达咖啡馆,让她自己挑选蛋糕,父亲买香肠卷的往事;甚至读到小说中写的草炉饼,就想起姑姑给她买的大饼。想起旧时上海“马……草炉饼”的呼声。这是那个时代的“上海之音”,周璇、姚莉的流行歌只是邻家无线电的嘈音,是背景音乐,不是主题歌。。
她年逾古稀,已经到了无梦想的年龄,但仍然会梦见“回家”。她梦见了姑姑,听见有人在门外叫姑姑的名字,她很惊奇:那个叫姑姑的阿姨不是早已死了么?为什么她在叫姑姑呢?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几天之后,收到姑丈的信:九十岁高龄的姑姑病逝!她失去了自己最可亲可敬的长辈,惟有祝姑丈多保重。
多保重!张爱玲也多病,常年感冒、牙已坏完,皮肤病更重,1989年春偏巧在街上又被一位青年开车撞了一下,已经经不起折腾的她被撞得左肩骨裂,每天要治疗,要吃药,要锻炼,要烧饭,只有自己照顾自己。
一病又是三年她身体有些好转,但知道自己的日子也许不多了,她翻开从大陆带来的珍藏几十年的老照相簿,一页页看着自己和亲人的照片,亦真亦幻,似梦非梦。在悠长得像永生的孩童时代,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然后是崎岖的成长期,似漫漫长途,看不到尽头,满目的荒凉,只有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以及她当年在大上海华丽辉煌的精彩镜头。镜头一闪而过,——然后,时间加速,越来越快,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一连串的蒙太奇,下接淡出……
她要把自己的这些照片收入全集内留给世人,即使自己死了,成为一缕烟,一土,零落成泥碾作尘,也要在世间留下一个张爱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