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1期
花蕊夫人
作者:蒋胜男
忽然间又是一阵巨雷响起,蓦然将他从幻梦中惊醒。赵光义浑身一震,他看着怀中的花蕊,犹豫再三,终于狠了狠心,推开了她,道:“花蕊,对不起,我救不得你。”
花蕊脸上的血色骤然退去,颤声道:“晋王,你说什么?”
赵光义别转头去,道:“明日,明日你就入宫去吧!”
花蕊退后一步,难以置信地指着他:“入宫?你要我入宫去,你真的要我入宫去?”
赵光义不敢回头看她,只是径自说下去:“夫人,官家要你入宫侍奉太后,是你的福份。你、你去吧,只当今生今世,从未认识过赵光义这个人。”
花蕊怔住了,她笔直地站着,像是化做了一具石像。
赵光义看得害怕起来,上前一步,欲去扶她:“花蕊——”
花蕊忽然厉声道:“别碰我!”
赵光义吓得退后一步:“你、你怎么了?”
花蕊一字字道:“我很好,晋王,我没事。官家要我侍奉,是我的福气。原来我从来就没真的认识过你呀!只怪花蕊今日,来错了地方,求错了人。”
赵光义听着她一番斩钉截铁的话,每一字,都像是一把刀在割着他的心。花蕊眼中绝望的眼神,更是令他从心底里感觉到阵阵寒意。
花蕊转过身去,拾起落在地上的斗篷,缓缓地披上,一步步向外走去。
赵光义心潮澎湃,失声叫道:“花蕊——”
花蕊已经走到门边,忽然站住了,她整个人都在微微颤动:“晋王,还有什么事吗?”
赵光义看着她的背影,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你、保重……”
花蕊深吸一口气,冷冷地道:“你放心,我自然会保重的。这个世上,我若不爱自己,还能爱谁?我若不为自己,谁会为我?”一卷斗篷,头也不回地去了。
赵光义看着她的背影远去,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这一夜,风雷交加,无休无止。为什么老天爷竟不肯饶人片刻的安宁?
情结难解
次日,花蕊夫人入了宫。
赵匡胤自得了花蕊为妃后,忽然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个新的天地。
他曾经娶过两任妻子,原配贺氏,继配王氏,都是贤妻良母,与他相敬如宾,只可惜俱已早亡。宫中嫔妃纵有千娇百媚,在他眼中,不是无知便是妖媚。他以为女人都是这个样子的,直至花蕊入宫,他才发觉,原来他根本不知道女人。
令他真正动心的,不仅仅是花蕊的美貌,更是花蕊的才智。
赵光义每次进宫,都能够听到皇帝说起花蕊来。
皇帝喜欢下了朝到花蕊宫中,点一炉香,与她谈天说地,听她妙语如珠,说着前蜀往事,闲来下棋解闷,花蕊棋力极好,每每杀得他满头大汗才险胜几局;有时候,则什么也不说,他静静地躺在那儿听她弹琴,在她优雅的琴声中,朝政的烦恼,天下的纷乱,便慢慢退去,一时间心静如水。次日上朝,难题便迎刃而决。
花蕊的宫中,既不似前皇后的简朴,又没有那些妃子的俗气,花蕊的房中永远有着花香,雅致得叫人感觉不到其中用的心思。然而,皇帝一日不到此宫,便会觉得心烦意乱,片刻难安。不过两个月,宫中的嫔妃宫娥们,便梳着花蕊式的发式,穿着她最喜欢穿的衣服样式,以求能取悦皇帝。
不到两个月,花蕊似乎收服了所有人的心了。
赵光义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在他的面前提到花蕊。皇帝提到花蕊,那是他心爱的女人;太后提到花蕊,那是因为花蕊格外讨她欢心;大臣们提到花蕊,是为一个亡国之妃得到君王的宠爱而忧心忡忡。
可是,就连走到街上,也要听到蜀锦比其他的锦锻要贵上一倍,只因为——那是花蕊夫人喜欢的样式,就连蜀中风味的菜式,也忽然风行京城。
这日回到家中,见有新鲜的菜式,不过夸奖两口,他的妃子李氏便喜滋滋地告诉她,这是宫中所赐的御食,叫做“绯羊首”,说了一大堆的做法,最后才道:“这是花蕊夫人想出来的新鲜花样,为着官家重视兄弟,所以各王府都赐了一道。”
李妃正夸说着入宫见花蕊夫人的情形,却没瞧见晋王赵光义的脸色已经变成铁青,忽然间,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赵光义忽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桌子,冲了出去。
赵光义放马疾驰,他也不知道能奔向何处,只是心头剧痛,这无名之痛,从何而来,何时才休?花蕊,花蕊,你真的这么快就把过去抛开,就能把皇妃的角色演得这么投入,这么成功吗?
他伏在马上,那马无人鞭打,放开四蹄跑着,也不知奔跑了多久。马,停了下来。赵光义抬起头来,惊得差点跌下马去,眼前,竟然是昔日的楚王孟昶府。原来老马识途,竟将他又带回那往日旧游之地。
只是这宅子如今已经是空无一人,门前冷落,那“楚王府”的匾额已经有一半落在地上。赵光义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雕梁画栋,依然如故,却已经是布满尘埃。后园的桃树,已经凋零,想昔日桃花树下,两人共话薛涛,笑看花瓣片片飞旋而落。而如今,她已经在另一人的怀抱中。这个人,是他的亲哥哥,是他一手把她推向他哥哥怀抱的。
她跟他,也看花吗?也赏月吗?也谈诗吗?也填词吗?她快乐吗?她伤心吗?她想着的是他,还是自己?每一个念头,都像一只铁锤在敲打着他的头,就像是一万根针在扎他的心,他想得都快发狂了。
他多么想远远地逃开,逃到一个看不见她,听不到有关她的任何事的地方去。可是,他逃不了,他不能逃,哪怕只有片刻,他也逃不脱。
“晋王殿下——”竟然会有人,找他找到这儿来呀!他深吸了一口气,确定已经抚平自己脸上的痛楚,才缓缓地转过身去。
是宰相赵普,他焦急地跑来。是什么令这个精于谋算的老政客惊慌如此?
“晋王殿下,出了大事了。我听到大内传出来的消息,官家要立花蕊夫人为皇后!”
晴天一声巨雷响过。花蕊,她要做皇后了?
伺镜风波
第二日临朝,皇帝果然提出,要立花蕊为皇后。
晋王赵光义与宰相赵普力争不可,理由很简单——亡国之妃,不祥之兆,绝对不可母仪天下。
两人加起来,几乎已经可以左右朝中一大半的势力了。皇帝素来倚重晋王,信任宰相,此二人磕头泣血地反对,自然引起朝臣们的连锁反应,也纷纷跪奏上表反对立花蕊为皇后。
皇帝无奈,道:“此事容后再议罢!”
朝堂上的消息,立刻飞也似地传回内宫之中。内侍报告时,花蕊正在梳妆,她握着梳子,怔怔地听着,一言不发,看不出她的神情是忧是怒。然而,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梳子,梳子的齿印早已经深深地陷进她的掌心,刺进她娇嫩的肌肤中,一滴滴鲜血滴落在她浅色的裙裾上面,仿佛瓣瓣桃花落下。
侍女惊叫起来:“娘娘——”连忙冲上来,帮她拿开梳子,为她包扎伤口,花蕊仿佛被定住了身似的,一动不动任由她们摆布。
那内侍吓得忙要退下,花蕊忽然开口:“是晋王、宰相吗?”
那内侍忙磕头道:“是的,是晋王与宰相率先反对。”
花蕊怔怔地点了点头,道:“知道了,去领赏吧,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那内侍退下了,侍女来为她包扎伤口,花蕊忽然用力一挥手,将梳妆台上的镜子、首饰统统挥落在地。众侍女吓坏了,自花蕊入宫以来,永远是那么和蔼可亲,温柔待人,何曾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看到众侍女们惊惶失措都跪倒在地的样子,花蕊深吸一口气,平复一下心情,冷冷地道:“我只是不喜欢这个镜子罢了。来人,打开第三个箱子,把绿玉盒中的镜子取出来。”
侍女们连忙站起来,忙着撤换了镜子,继续为花蕊梳妆。花蕊看着镜中的自己,淡淡地道:“今儿不梳这式样,换一种——朝天髻。”
这朝天髻梳得还真叫复杂,花蕊的新发式才刚刚梳好,就见赵匡胤已经下朝回宫,花蕊连忙跪迎。
赵匡胤脸带怒气,见了花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来,只是再不肯多说一句话。
花蕊柔声道:“官家今日怎么了,为什么不自在?”
赵匡胤勉强笑道:“你别多心,不是为你。”
花蕊笑道:“那是为着今日早朝的事吗?”
赵匡胤怔住了:“你、你知道了?”
花蕊微笑道:“妾早就说过了,都是官家自己闹的,只要能够侍候官家,妾身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官家,天下初定,不要为妾身一个妇人与大臣们闹意气。”
赵匡胤冷笑道:“意气?何曾是朕在闹意气,都是他们在意气用事,说什么你……”他看了花蕊一眼,把下面的话咽进去了,“真真贤愚不辨,似你这般聪明贤德,怎么就做不得皇后了?”
花蕊温柔地道:“官家,咱们不提这事了好不好?今日上奏的臣子们,虽然有些无知,但念在他们也是忠君爱国之意,也请官家原谅他们。”
赵匡胤抱着她,叹道:“满朝文武,及不得你一个女子识大体,明大义。”
花蕊挣扎开来,嗔道:“官家好坏,把妾身新发式都弄乱了,害得人家又得重新梳妆了——”她媚媚地瞟了赵匡胤一眼,“就罚官家为我捧镜,看妾身梳妆。”
赵匡胤笑道:“好好好,侍奉妆台,罚得如此香艳,朕求之不得。”
花蕊微微一笑,坐下来重新梳妆,赵匡胤顺手捧起梳妆台上的绿玉盒,只见盒内一面小小铜镜。却是用岫玉雕成云龙为框,镜面在中间,有如浮云捧着一轮圆月,光彩耀目,不禁拿起来把玩, 只见那背面盘龙雕花, 十分精致。猛然看到上面刻有一行小字,不由得怔住了。
花蕊背对着他,瞧不见他的神色,等了半晌,嗔道:“官家你怎么了?”转过头来,却见赵匡胤拿着镜子发呆。
花蕊轻唤道:“官家,官家——”
赵匡胤方回过神来,道:“这镜子是从哪里来的?”
花蕊不在意地道:“哦,那不过是从蜀宫中带来的旧物罢了。”
赵匡胤皱起了眉头,道:“此镜上的年号是谁家的?”
花蕊诧异地道:“什么年号?”她拿过镜子来一看,却见镜子上刻着一行小字“乾德四年造”,不由笑道:“哎呀,如今可不也就是乾德四年吗?可这镜子我都用了许多年了。那一定是过去君王的年号了!”
赵匡胤眉头深锁:“不错,这镜子,这刻字,一看就知道有些年头啦。孟昶是乾德三年归降来京的,而这镜上铸的是‘乾德四年造’,显然不是朕的年号了。必然是过去帝王用过此年号的。”想到这儿,勃然大怒:“岂有此理!当朕改元时,一再交待,不得用过去帝王用过的年号,这是赵普拟定的‘乾德’二字,说是历朝历代,没人用过,如今此镜可证明,必有人用过。哼,今早在朝堂,他居然还有脸跟朕引经据典,说出一套套的典故来反驳朕,自己却是如此不学无术。弄出一个前人用过的年号来,岂不叫我大宋朝贻笑天下。”
花蕊忙跪倒在地:“陛下息怒,都是臣妾的不是,来人——马上把这镜子拿出去扔了!”
赵匡胤喝道:“不必了,朕拿给赵普,让他自己瞧瞧去。”今天早朝让这赵普气得够呛,如今倒正有个机会对他发难了。
花蕊叫道:“官家——”
赵匡胤忙转过笑脸,亲手扶起花蕊道:“爱妃,不关你的事,快快起来。”
花蕊娇娇柔柔地叫了一声:“官家——”她把脸偎入了赵匡胤的怀中,赵匡胤宽阔的胸怀,遮住了她唇边的一丝冷笑:树欲静而风不息,宰相、晋王,不要怪我,是你们不肯放过我呀……
画像惊变
数月后,晋王赵光义奉旨入宫。
宫娥却将他引到了花蕊宫,道:“官家刚刚出去,请晋王在此稍候片刻。”
赵光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花蕊——花蕊的报复来了吗?
……阻止立后的第二日,皇帝在朝堂上问赵普:“当年朕改元时,让你拟定新年号, 并交待不能与以前帝王年号重复。 为什么却又选了个前人用过的‘乾德’。”
赵普回道:“臣曾查过,过去帝王没有用‘乾德’年号的。”
皇帝从袖中取出铜镜扔给赵普:“既然没有,怎么这古镜上却有‘乾德四年’的字样?”
赵普拾起铜镜,怔住了。皇帝再问众大臣道:“究竟有没有用过此年号的?”
大学士窦仪上前道:“据臣所知,前伪蜀王衍曾用过此年号。”
赵普听后,不由大惊失色,脸顿时红了起来,无言可答。
皇帝看着赵普似笑非笑:“为丞相者,焉可不知书,不知史?以后,跟窦学士多学点吧,免得再弄出这样的笑话来。”赵普汗出如浆,惭愧无比,唯有磕头而已,自知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是大大降低了。
皇帝站了起来:“窦仪回去想一想,再拟个新年号出来,明年起停用乾德年号。”拂袖而去。
众臣恭送皇帝而去,赵光义上前扶起赵普,也拾起了地上的那面铜镜,他认得这面铜镜,他曾经在花蕊的梳妆台上看到过……
赵光义独立花蕊宫前,看着宫墙内的桃花又开放了,又是一年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立后之事,花蕊借着铜镜,小小地报复了赵普一下。但不知这一次,这个小女子,又会怎样报复自己?
等了许久,里面竟是静寂无声。赵光义慢慢地走了进去,瞥见前面小径转弯处,有一个东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像是有谁掉落了一卷画轴。
赵光义拾起画轴,慢慢地打开,画像上一个白衣书生,相貌年轻而俊美,含情微笑。赵光义怔了一怔:“这人好生面熟!”他仔细地想一起,终于忆起此人是谁了,禁不住一股怒火直冲而上,他大步向内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