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3年第11期
花蕊夫人
作者:蒋胜男
赵光义骑在马上,疾驰琼林苑。
他知道自己这样做很不理智,甚至是形同疯狂,然而他顾不得了。那孟昶的画像,那琼林苑的比箭,花蕊的微笑娇嗔,对于他来说,都像是上万把小刀在割着他的心。
他策马狂奔,却觉得心头一阵阵燥热,恼将起来,将前襟撕开,春寒料峭,一阵冷风直吹入他的心口,他忽然打了个冷战。
赵光义放缓了马,马慢慢地行着,蹄声敲打着青石板地面。他的表情,也在马蹄声中慢慢沉静下来。
花蕊之死
琼林苑。
依旧热闹,桃花依旧开着,美丽的宫娥们依旧笑着,玩着。
琼林苑中,桃花盛开。今日桃花宴,比三天前的射箭更热闹了,连众大臣和各亲贵皇族们都来了。
众星捧月,最耀眼夺目的,自然还是花蕊夫人。
花蕊含笑穿梭于宴会之中。可是心中,却不时地飘过那个骑着青骢马的人,那射箭的英姿,狂饮的醉态。
她本已经是恨极了他,可是看到他的痛苦,看到他的无奈,她的心,仍然会痛。她苦苦相逼,不肯放过的,何止是他,还有她自己呀!
为什么还不死心呢?
或许是因为,多年来,以色侍人,察言观色,她累了。不管是孟昶还是赵匡胤,她看似轻轻松松地娇声俏语,天知道她有多累。只有在赵光义面前,她可以卸下所有的面具,任性地嬉笑怒骂。她可以在他面前挂起孟昶的画像去刺激他,因为只有在他面前,她才会连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交出去。
酒,似乎多喝了点,她觉得有点上脸了,找个借口,交待了宫娥,收起弓箭,欲悄悄地溜到后面去休息一下。
她悄悄地走过桃花林边,忽然,她的手被人抓住了,接着,她被人很有力地抱起,潜入桃花深处。
她没有叫,也没有惊慌,在那双手伸过来时,她就已经感觉到那股熟悉的力量。
她也想不到,桃林深处,竟有这么一间隐蔽的宫室。
她镇定地转过身去,看着赵光义。
不过三天不见,他竟变得如此憔悴了,他脸色青白,嘴唇没有一丝血色,双眼深深地陷了下去。
可是,他的眼中,却燃着一团火。他沙哑着声音,定定地看着她:“花蕊,你究竟要折磨我到几时?”
花蕊淡淡地看着他:“晋王说什么?我不懂。”
赵光义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到她的心底:“花蕊,你懂的,你怎么可能会不懂,你存心折磨我是不是?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你恨我,我所以请旨出征南汉,就是想要远远地逃开这一切呀!可是,你却阻止我去,你要我留下,看着你和皇兄亲热,看着你们骑马游乐,却一定要我在一旁。你挂起孟昶的画,就是要我为你担忧,为你心痛。你隔三岔五地送东西,让李妃入宫,就是要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你的存在是不是?”
花蕊冷冷地道:“你既然知道,何必多此一问?”
赵光义苦涩地说:“为什么不放过我?”
花蕊似笑非笑:“不错,你说得都对,我就是故意要让你难受。可是,晋王又何曾放过我了?”她的眼神凌厉:“不要忘了,当日我如何冒死去求你的,是你——是你一手把我推入你哥哥的怀中。好,我认命,我作他的妃子。可是,为什么你又要再起风波,又不肯放过我?你存心不让我好过,那咱们就试试,到底是谁让谁更不好过?”
赵光义看着花蕊:“花蕊,你真的这么想做皇后吗?”
花蕊直视他的眼睛:“难道我不配做皇后吗?请问晋王千岁,花蕊自入宫以来,可有妖媚惑主,让官家耽误朝政的?”
赵光义摇了摇头:“没有,自你入宫以后,掌管了官家的饮食起居,官家更见年轻康健,处理朝政也更有活力了!”
花蕊淡淡地道:“那么,是我奢侈靡费,败坏风纪了?”
赵光义看着她美丽的面容:“没有,你率先在宫中樽节支出,而且在春天的时候还亲事农桑,母后很是喜欢,夸你贤德。”
花蕊冷笑一声:“那么,想必是我掩袖工馋,祸害他人了?”
赵光义闭上了眼睛:“没有,你从来没说过任何人的不是。”他沉吟了片刻,道:“便是赵普,他也的确是学养不足,‘乾德’这个年号,是不妥。更何况——”他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件事,也是件好事!”
花蕊凄然道:“是吗?我件件都不错,只错在曾经认识过一个人,他叫赵光义,他将我一手送入他哥哥的怀抱,却不肯爱我!”
赵光义怔怔地看着花蕊,泪水慢慢地流下:“花蕊,你冤枉我,苍天作证,我从来就没有伤害你的心。只是,我不能说,不能说呀!“
花蕊看着他,不过几个月时间,昔日那英姿飒爽的青年王子,竟然被爱情折磨得憔悴如此,痛苦如此。心,不由地软了下来,从袖中取出手帕,为他拭泪。
赵光义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花蕊,原谅我,在我的心里,比你更痛苦啊!”
花蕊猛地抽回手去,她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定了定神,转过头去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是呀,你有你的苦衷,有一千条一万条的苦衷,每一条都比花蕊重要。那你就放过我吧!从此之后,我也不来纠缠你,你也别来纠缠我!”
赵光义上前一步,紧紧地抱住了花蕊,从心底发出一声呐喊:“不——花蕊,我爱你,我要你!”
花蕊再也抑不住心中的感情,泪流满面:“晋王,光义——”她的指甲,深深的陷进赵光义的背部,两人都深醉于这般甜蜜的痛苦之中,再也无暇他顾。
过了许久,赵光义缓缓放开花蕊,花蕊的脸色潮红,她深深地看了赵光义一眼,道:“此生能有此刻,花蕊死亦无憾。这,就是我们最后一面了呀!”
赵光义激动之下,拦住了她:“不,这不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我们——要天长地久地在一起,花蕊,你等着,且忍耐些时日。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的。”
花蕊惊愕地看着他:“晋王,你说什么,你糊涂了,这怎么可能,你莫不是发烧了?”她伸手去抚他的额头。
赵光义的眼光灼热:“你错了,我没有发烧。嗯,若这也叫发烧的话,我已经发烧多年了。从陈桥兵变,我亲手将黄袍披在哥哥身上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发烧了。”
花蕊浑身一颤,凭着多年宫廷的经验,她有了一丝预感,尽管她现在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你告诉我,你想怎么样?你到底瞒着我什么?”
赵光义看着她,欲言又止:“算了,你还是不知道为好,这对你更为安全。”
花蕊双目炯炯看着他:“不,我要知道,你如果是真心爱我,那你现在就告诉我。否则的话,以后就不要再跟我说话。”
赵光义叹了一口气,道:“花蕊,你这是在逼我吗?”
花蕊斩钉截铁地说:“是的。”
赵光义看着花蕊,眼光变得温柔:“花蕊,你那么希望做皇后,我就让你做皇后。不过,是不做我的皇嫂,而是做我的皇后。”
花蕊倒退了一步,惊道:“你说什么?”
赵光义眼中,忽然迸发出一股霸气来,就在这一刹那,他不再是困于相思的男子,而变成一个君临天下的王者。他缓缓地道:“还记得陈桥兵变吗?那一日,我把黄袍披在了我哥哥的身上——”
花蕊怔怔地道:“是,我听说过。”
赵光义嘴角有一丝自负的笑容:“我告诉你,将来的某一天,也会有人把黄袍披到我的身上来。”
恍若晴天霹雳,花蕊浑身一震,差点跌倒,却已经被赵光义温柔地扶住:“我就知道会吓着你了,所以才不告诉你。”
花蕊颤抖地指着他:“你、你要谋朝篡位?”
赵光义收敛了笑容:“天下本是我兄弟二人打下的,我怎么做不得这天子官家?”
花蕊嘴唇惨白:“可是从古到今,皇位都是父传子继,若非万不得已,决不可能兄终弟及的缘故。何况当今官家,已经有两位皇子了。他曾亲口说过,要立秦王德芳为太子,继承大位。”
赵光义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主少国疑,官家是忘记了,他自己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花蕊看着他:“你的意思是,将来还会有一场陈桥兵变?”
赵光义笑道:“这倒不至于,朝中文武大臣,已经有大半拥护于我,我没必要再跑一趟陈桥。”
花蕊不置信地看着他:“你拿这个开玩笑?你拿天下来开玩笑?”
赵光义看着花蕊:“花蕊,你现在明白了,我当初为什么不能救你,因为我要和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一起得到幸福,一起共享皇位,只是时机未到。花蕊,你再忍耐些日子,我们就可团圆。此时,你万不可再生事端,触怒官家,惹起他的疑心来。你明白吗?”
花蕊冷冷地看着他:“原来,你抱病特意赶来,就是怕我坏了你的大事?”
赵光义笑道:“花蕊,你怎么这么说?我们的将来,不是连在一起的吗?将来,我为大宋天子,你为大宋皇后,我们在一起,天长地久,共享皇位的尊荣。”说着,抱住了花蕊。
花蕊忽然厉声道:“放开我!”
赵光义一怔,放开了手,惊道:“花蕊,你怎么了?”
花蕊看着他,好似看着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我怎么了?晋王爷,原来,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过你呀!”一片桃花的花瓣,飞进窗内,飞进她的手中,“又是一年桃花开了,桃花依旧。可是,那个桃花树下的好男儿已经不再了呀!”
赵光义上前一步:“花蕊……”
花蕊退后一步:“不要靠近我,晋王。那一夜,我抱着一死的决心去见你,求你救我,我不愿入宫服侍官家,我不要再做一个以色侍人的女人。可是你没有答应我,如今才知道,你竟不是无能为力,而是你根本就不想救我。”
赵光义摇头:“不,花蕊,我决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是委屈了你,将来我自会补偿于你,你应该明白的。”
花蕊冷冷地道:“是,我是该明白的,你不想为了我,惹起皇帝的怀疑,暴露你的实力,我只不过是消除皇帝疑心的一个工具而已。”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像是清晨的露珠一样清澈,“想不到花蕊一片痴心,竟托于一个阴谋之中。补偿,什么叫补偿?一颗失去了的心,如何补偿?那一夜我不顾身败名裂,不顾生死荣辱,冒雨夜奔,结果换来的,却是你亲手将我送入他人怀抱。”她轻拭泪水,抬起头来道:“官家纵然在其他事上有过不是,可是对你,却始终疼爱信任如一。他待你有恩有义,他防文臣防武将,可从来没有防过你,他总当你是最爱的弟弟,可是你报以阴谋!我原以为你是懦弱,想不到你竟然是卑鄙。人世间的亲情、爱情、恩情你都可以用来算计。哈哈哈哈……”她仰天大笑,“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赵光义,原来你也不是一个男儿呀!”
赵光义脸色煞白,花蕊的话,每一句都像鞭子一样,重重地抽在他的心头。他想要张口说话,却忽然觉得喉头象是被塞了一团乱麻,极苦极涩,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却见花蕊转身欲走,他伸手拉住了她:“花蕊,你要去哪儿?”
花蕊看着他,忽然觉得心灰若死。那一刹那,忽然一个念头在心中强烈地升起。她的嘴角浮起一丝冷笑:“晋王,哦,应该叫你未来的官家了,是不是?我去做什么,你还不明白吗?”
赵光义心头隐隐有一股不妙的预感:“花蕊,你要做什么?”
花蕊淡淡地笑道:“那一个雨夜,你送走了我,便是永远送走了我啦!我要做什么,我自然是要去告密!我要告诉官家,他有一个好弟弟,是怎么算计着他,算计着我的!”
赵光义大骇:“花蕊,你疯了!”
花蕊凄然笑道:“疯了?对,我是疯了,我若不是疯了,怎么会遇上你,怎么会爱上你!”
赵光义拉住了她:“不许去!”
花蕊冷笑道:“不许?你怎么不许?你留得住我一刻,你能够留得住我一辈子吗?除非——”她的眼睛看着桌上的弓与箭,那是她方才进来时放在那儿的,“除非,你杀我灭口……”她咬牙用力一挣,只听得“嘶——”地一声,赵光义未曾放手,她的衣袖已经在两人大力之下,被赵光义撕了下来。
花蕊冷笑一声,转身向外跑去。
赵光义扑到窗口,见花蕊已经顺着桃林向外跑去。
忽然间他浑身冰冷,花蕊的一声叫喊将他惊醒了过来。
他低下头,却见不知何时,自己已经下意识地拿起了花蕊放在桌上的弓箭,走到了门外。
花蕊的叫声声声传来:“官家,官家——”
却见宴席之中的人已经被惊动,都围了过来。
赵光义追了出去,却见花蕊已奔出桃林。前面,赵匡胤已经向花蕊走了过来。
赵光义心中妒意如狂,他的手慢慢地举起弓箭,瞄准了花蕊。
这时候,赵匡胤与花蕊的距离已经不到一丈了。
赵光义强抑心中刺痛,转过头去,一放弓弦,他的箭术,那是闭着眼睛,也能百发百中。
此时,那箭便离弦而去,直射花蕊的后心。
他眼看着花蕊中箭,那血慢慢地流出来,她慢慢地倒地,那一刹那,他竟似锥心刻骨般疼痛,他看着手中的弓箭,忽然间似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他做了什么?他亲手射杀了花蕊。
花蕊,花蕊——
那一刻,他什么也来不及想,扔开弓箭,便向花蕊跑去。
桃林尽头,赵匡胤却已经抢先一步,扶住了花蕊,连声呼唤:“花蕊,花蕊——”
赵光义扑到花蕊的面前,怔怔地看着她那绝美的面容,刹时变得苍白。那血,缓缓地流入满是桃花的土地上。
然而,她却还活着,她躺在赵匡胤的怀中,眼睛却缓缓地转到赵光义的身上:“官家——”
赵光义的呼吸忽然停住,那一刻,似乎连空气也凝结住了。
花蕊用极轻微的声音,挣扎着道:“我有一句话要对晋王说……”
赵匡胤疑惑地看着赵光义,他也看到了赵光义身后扔下的弓箭,他的眼神变得冰冷:“光义,你过来——”
赵光义如同木偶般地走到花蕊身边,花蕊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赵光义骤然间,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住了,他失声叫道:“花蕊——”
然而没有回应,他看着怀中的花蕊,眼睛已经闭上,嘴角却仍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那一刻,犹如醍醐灌顶。他明白了:花蕊,她根本不是想去告密,而是逼他亲手射杀自己!
为什么,为什么,就在他们将要天长地久,共享尊荣的前景下,花蕊却要弃他而去,她竟要他亲手射杀她,来作为对他的惩罚吗?
花蕊,花蕊——你好狠的心啊!
赵光义只觉得心头一阵剧痛,一张口,一股鲜血喷了出来,点点滴滴,洒在那桃花瓣上。片片桃花落下,花瓣上,有花蕊的血,也有他的血。
一片红色,红的是桃花,还是花蕊的血?那一刻,他已经被这一片红色埋葬。
赵匡胤因花蕊之死,悲痛了许多时日,将光义冷落一旁。后因赵匡胤沉疴在身,南唐、北汉尚未收复,国事繁杂,勉力支撑亦感力不从心,赵家天下不可大权旁落。于是,兄弟之间又和好如初。
数年后,赵匡胤死,是为宋太祖。
后人曾著书曰:一夕,天方大雪,光义奉召,只见赵匡胤喘急异常,眼睁睁地瞧着窗外。光义即命内侍退出,俄听太祖嘱咐光义,语音若断若续。过了片刻,站在寝门外的内侍只见烛影摇红,或暗或明,似光义离席,逡巡退避之状。既而闻柱斧戳地声,又闻太祖高声道:“你好好去做!”这一语音激而惨。
这烛影斧声,便成为千古之谜。
晋王赵光义登基为皇,是为宋太宗。
宋太宗灭南唐、北汉,最终一统天下。
灭南唐的时候,他得到了南唐的小周后,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还有一个妃子,容貌酷似花蕊,他称她为小花蕊夫人。在他一生中,有过无数女人,然而却永远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花蕊的骄傲和狠心,像花蕊一样让他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