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爱到苍白无力时

作者:邹君君




  
  努力没有白费,厂子慢慢活起来。
  可到了年底,陈纯却被一纸调令调到镇政府。
  组织上找他谈话,他列举了一千个一万个不去的原因和理由。领导却说这是组织上集体研究的,已经过再三的推敲。鉴于他对磷肥厂的贡献,调他到政府时提了一级。这是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领导还说,到政府上班后,生活就有规律了,再也不用操心一些焦头烂额的事情。
  陈纯在心里冷笑,他一句也听不进去。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干实事的人。那种朝八晚六的“幸福生活”,他享不来。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了在商海里拼搏。他一直有个愿望,将磷肥厂办成全县最红火的企业。办成全地区乃至全省的龙头企业。他有这个信心。可领导却一纸调令将他调到政府。他空前地憋气。他找了所有可以通融的关系,没有效果。
  到政府报到的前一天晚上,陈纯喝了很多酒,他有意地将自己灌醉了,醉得一塌糊涂。当汪燕和岳父大人来接他时,他哭了,哭得天昏地暗。老岳父湿了把毛巾让女儿递给女婿,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呀!
  后来,陈纯每次回老家,村里人都热情接待。大家都说他出息了,当了厂长,现如今又调到政府部门,说不定哪天升成镇长,再升成县长。于是,就有人说,就这样也不错。已经是村里出的最大的官了。陈纯却在心里苦笑。自己的痛只有自己感觉得到。外人看到的永远是最表面最光鲜的部分。
  
  沉沦
  
  汪燕调到工商局上了班。可惜好景不长,进去不到一年,遇到工商局裁员。她顺理成章地被裁了下来。在家没呆几天,觉得很没面子的她一气之下去了南方,到舅舅的文化传媒公司工作。她说早去就好了,损失了好几万的收入。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家庭,她是应该早去的。舅舅早就有心让她去帮忙。到那儿比在家强多了。可是年薪五万啦。汪燕去南方时,也约了陈纯,陈纯却不愿去。他不甘心,他总觉得他的战场在家乡,他不愿意放弃。
  妻子走后,他被空前的琐碎和无聊消耗着。隐隐地,他有所期盼。如果乡里再办企业或者一个能让他施展才干的新项目,他会尽最大努力去争取。可眼下,乡镇企业大都死气沉沉。看样子不可能上大项目,红红火火的日子仿佛一去不复返了。他只有等待。等待事业,也等待被分离的家复原。
  在无所事事的日子里,他开始连篇累牍地看电视剧。研究那些企业强人是如何从人生低谷爬起来的。然而,他越看越困惑,越看越苦闷。他改变以前一日三餐打游击的习惯,他开始合理安排生活。每天看完新闻联播节目之后,他就散步到政府院子里,用办公室的电话跟远在广州的老婆聊一会儿。夜深人静,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他就用家里的电话跟老婆诉诉相思之苦。
  有一次,老婆在电话里说:我不在,你有没有做坏事呀?他听了一愣,说:夫人你还不知道我的品行?
  放下电话,他发觉自己想老婆快想疯了。
  他是在老婆离开后变坏的。他看了黄碟,进了美容美发厅。镇子太小,实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玩伴,只有小玄的外围环境跟他相当。小玄带他去了“白玉兰”。
  “白玉兰”是一家美容美发厅,门店小,从外观看不怎么起眼,里面却玄机四伏。初来乍到,你会以为这是一间普通平常的美容美发铺子,厅里一次可以坐六七个顾客。如果往里走,它的深邃和宽大就显山露水了。上楼去有一小间一小间的按摩室。往后走,过一个小院,有一幢三层的小楼,楼上楼下全是铺位。每一张床上曾经叠印过多少青春、无聊、欲望的影子,每一个影子后该有多少卑微、难耐、激情和莫测的故事。“白玉兰”事件后,陈纯发现“白玉兰”美容美发厅更像是一家作坊,一个屠宰场。一个男人从头到脚经过打理,流水线似地作业,心甘情愿地被宰割了时间和金钱。就这样。
  第一次跟着朋友来,陈纯几乎有些应接不暇。他和小玄并排坐着洗头,并排坐着的还有一些不相识的男士。
  小姐挤了洗发液在陈纯的头顶,对了一些水,丰富的泡沫就在头上荡漾开了。小姐的一双手很有节奏地在头上抓揉着,让陈纯很受用。他昏昏欲睡。他忽然瞥见小玄,他是通过面前的镜子看见小玄的。小玄的两只手背过去,像两尾蛇,在洗头小姐的大腿上游移,向上,再向上。小姐咯咯笑着,声音极具挑逗性,几个象声词,比如“哎哟”、“嗯”被她“拿捏”得充满了骚味。看来两人早已烂熟。瞌睡虫受了刺激,须臾之间跑得无影无踪。那天,是陈纯的老婆南下打工的第35天。他被小玄色情的动作刺激得兴奋难耐。他觉得自己快要爆炸了。他捏捏口袋,那厚厚的一叠还在。
  小玄说,不洗了。去冲。陈纯跟着说,我也够了。清洗了头发,小姐问要不要按摩或者洗个脚。小玄挤了挤右眼说:当然要。陈纯很想问怎么湿着头发去做下一个项目。他终究没说。后来他才知道,吹发是最后的一个程序。做好了头发,清清爽爽地出门。
  两人跟着各自的小姐进了房间。没有任何铺垫和言语,甚至来不及看清小姐的长相,陈纯就一把摁倒了她。陈纯这座压抑太久的火山,终于找到突破口,潜埋的炽烈的岩浆恣意地奔涌……事后,陈纯给了小姐300元小费。他对她满意。除了老婆,他还未碰过别的女人。她让他开了洋荤。他一高兴就多给了200元。后来,当陈纯一次次回忆起第一次上“白玉兰”,第一次给小费,他就有些心疼。他觉得自己笨透了、蠢透了。居然给了那么多。于是,再给小费时,应给100元,他就讨价还价只给80元。他得挽回第一次的损失。有一次,他只给了70元,小姐收了钱,一副懒得跟他计较的样子。陈纯认为自己拣了大便宜。
  陈纯经常上“白玉兰”,一个人。让自己在流水线上过一遍。一遍下来,口袋瘪下去,精神提上来。小日子变得滋润起来,有了些小小的奔头。
  那天,陈纯拿了一张地方小报进“白玉兰”。他在街上闲逛,路过报刊亭时,经不住标题的诱惑,买了一张。这是一张生活周刊。那篇最长的纪实是关于邻村的一起奸杀案。文章里的男主人翁陈纯认识。看完之后,陈纯没有像往常一样扔掉报纸。他稍稍折叠一下,拿在手里,他要带回村子给大家传阅。没买小报之前,他就打算好了进“白玉兰”。买了小报之后,被上面的情节一撩拨,更坚定了他要进“白玉兰”的信念。
  他一边回味着小报上描述的精彩片断,一边进了“白玉兰”。在玉米地里做爱是什么滋味呢?“白玉兰”里来了几个新面孔。他点了他认为长得最漂亮的那一个。他没有洗头,他拉着小姐上楼直奔主题去了。
  小姐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小报。那个标题做得太醒目太煽情了,任谁都会忍不住想看个明白。陈纯见小姐很关注的样子,就有些得意,仿佛那文章是他炮制出来的。他递给她说,拿去看吧。两人用最快的速度剥去衣衫,露出两具白花花欲望的肉体。脱衣服前,小姐将报纸胡乱浏览了一遍。在陈纯的催促下,她才不舍地放下报纸……
  事后,走在大街上,陈纯越想越觉得不是个滋味。他骂了一句:操他妈!骂声便洪水般泛滥开去。他把自己能够想到的能够发挥的咒骂人的话全都用了一遍。用完之后,又开始新的一轮咒骂。
  他陈纯受到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侮辱!气愤难耐中他还想明白一件事情,以前之种种,他每一次上“白玉兰”就是在不知不觉中受侮辱,就好像不知不觉吸食了白粉,很舒服,很受用,却不知是有毒的。他被“白玉兰”玩弄了,被那个胖乎乎的老板玩弄了,被这些暗娼玩弄了。玩弄得神不知鬼不觉,还让他陈纯心甘情愿地耗去许多银子。
  他当时应该将那张报纸收拾起来,他没想那么多。他像一匹老马吭哧吭哧地前行着。小姐却偏着头,盯着桌沿悬吊的报纸。每看完一行,她就拨弄一下报纸。陈纯刚开始还不觉得自己很受伤。有很多事情是经不起回味的。他说:干什么呢?小姐理直气壮地说:你做你的。我看我的。老马仍旧前行。小姐却不乐意了,她说,怎么这么长时间呢?陈纯听了很受用,觉得自己很男子汉。小姐使坏了,她在下面用劲地回应了两下。老马就泄了气,再也走不动了。
  陈纯还未反应过来,小姐说,钱。陈纯便摸出一张老人头。小姐收了钱,很快地穿上衣服,拿了小报出去了。小姐走了,陈纯才回过神来。他被她玩了。他昨儿刚看三块黄碟,是A级片。他原本蓄足了精神,他是准备来“白玉兰”好好地操练一下的,他要玩遍刚学的所有花样。他今天没有准备讨价还价,他原本就打算给100的。可那小女子半路就把他给废了。他居然还傻乎乎地给了她100元。他想去找她回来,多少挽回点损失,想想又有些不甘心。那他得又加上一张老人头。小姐替她自己节约时间呢,说不定这会儿又跟随了一个主,或者找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去看那张该死的报纸去了。
  陈纯原本酝酿得十足的好心情一下子烟消云散。老婆刚给他寄了五千元,他有的是钱,可钱并没有买到快乐。反倒让他气愤得要死。
  陈纯走在大街上越想越受伤。分明是小姐在玩弄他。玩了他不说,还笑着闹着拿走了他的钱。这世道!他很想回去讨回个公道,折回去一段,又返回了。去吵架?还是打架?他都不是对手。“白玉兰”里养着一帮打手。回去明显是自讨苦吃。
  他气愤难耐地走着,回忆着以前在“白玉兰”之种种,那些沉睡在黑暗中的细节,被一道闪电照亮,露出它狰狞的惨白的形象。
  有一次,“白玉兰”里来了几个湘妹子。那个胖胖的老板娘很神秘地跟他说:地道的湘味,山里妹子,像林子里活蹦乱跳的野鸡。陈纯点了一个,那女孩子倒不像是一只野鸡,更像一只栗色的小鹿。匀称的栗色皮肤上,镶着精致的五官。
  他将她带到后面小楼的三楼。他很少挑选楼层。既然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就得酿足了心情来品尝。他不急,她已经候在身边了,注定是他的晚餐。他决定跟她说点什么。他想到沈从文的《边城》。他说,你家离边城远不远?那女孩子疑惑地看着他。他忽然明白她也许听不懂。他改说普通话。她点点头。却不知从哪儿弄出一把团扇来,虔诚地给他打扇。她根本就没听懂他说的话。她以为他说热。女孩子叽叽呱呱说了一些。浓重的地方口音。他费劲地听了半天,也没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她一开口说话,他就倒了胃口。她的地方话卷舌音特别多,好像一群苍蝇轮番着在耳边嗡嗡嘤嘤。他做个手势让她别说了。他用手做成笔的样子,在纸上画着。他问她会不会写字?她拼命摇头。她居然不会写字。陈纯无话可说。他们做了一对哑巴。那天的快乐大打了折扣。
  现在想来,陈纯觉得自己真亏。那个女孩子再漂亮也是个文盲。他是堂堂正正的大专生。他长得也不赖。在学校时同学们都叫他“白马王子”。他对这种男女关系感到困惑。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做的时候图一时痛快。过后又后悔,觉得贬低了自己,觉得自己不值。
  陈纯踢踢趿趿地走着,他想起三月的一天,他在205房间里等待小红。小红正在接客。那段时间,陈纯只对小红感兴趣,他看别的女人都不顺眼。等的时候,走廊里几个小姐的调笑声传过来。一个叫青青的女孩子说:我昨儿个要了命了,折腾了一夜。另几个小姐妹就好笑,说:那是福气呀。看把你美的。青青说:美什么呀?东西只有小指头大小。再来了你上。有人接话说:那可是个村长呀!几个女孩子就闹开了,她们开始归纳总结。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说哪个地方哪一类男人壮实。说根据男人的外在某些特征,可以推断他的……
  陈纯听了好笑。可今天再想那一番情景,他只觉得沮丧和懊悔。男人,这些自以为是的男人,成了妓女调笑的对象,成了“白玉兰”之类屠宰场里的牲畜。那些小女子就是屠夫,是操刀手。完事了,兴趣好,就将他们牲畜般拉出来一一品评。谁知道呢?她们也许背后评过他陈纯……
  这种事情是不好跟人说的,只能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自己给自己疗伤。
  “白玉兰”,空虚无聊时忍不住想去,去了感觉更空虚无聊。
  恶性循环。
  无所事事时,仿佛只有拿身体折腾。身体折腾够了,才不会有很多的想法和郁闷。
  从城里回到城郊的家里,陈纯头一次没有坐车。他是走回家的。他走得咬牙切齿。路上有一截树枝绊到他的脚,他趔趄了一下,他冲过去狠狠地将那一节枝条生生地从主干上扯下来。他嘴里咕噜道:叫你挡路!
  陈纯进村子时,村子已经影影绰绰一片。他至少走了两个小时,走到最后精疲力竭,已经没有了多少怨恨的心思。陈纯回家必得经过乡磷肥厂。如今的磷肥厂已成了一个废弃场。厂门口的荒草没过脚踝。厂子也不是轰然关闭的,病恹恹地像回光返照的老狗喘息过一阵之后,被无奈地租给三个老板做过别的事情。物是人非呀,陈纯好像行走在十年前到厂里报到那天的路上,那时他对未来是怎样信心满怀!十年前他大学毕业被分配到桂花村口的磷肥厂。那时的乡镇企业多红火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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