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2期

爱到苍白无力时

作者:邹君君




  
  新婚
  
  天还没亮,陈纯就被吵醒了。那些卖菜的、摆早点的,甚至摆地摊的,早早地就到磷肥厂大门口抢占地盘来了。陈纯的单身宿舍就在路边上。小商贩们可顾不了那么多,他们高一声低一声地说着话,搭讪着从他窗前经过。他睡在床上就知道今天有些什么菜疏,早餐有些什么花样……有一天,有小两口为什么事僵持不下,就在陈纯的窗下吵了起来,闹得特别凶。刚开始他很恼火,听着听着他就笑了。
  那时的陈纯是充满希望的,他是厂长秘书。他忙得踏实,忙得有盼头。他做梦都在想先进典型材料怎么写,给县里的汇报怎么写。跟着厂长出门,人们恭维厂长,也总会捎带着恭维他。厂长私底下对他说:好好干吧,厂子以后就是你们的。陈纯觉得厂长的话很对。他定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就是奋斗到厂长的位置,然后堂堂正正娶回厂长的千金汪燕。汪燕是厂长的长女,他经常到厂长家里谈事情,一来二去就与汪燕稔熟了。汪燕对陈纯很有感觉。小伙子长得帅,是厂里正儿八经分来的大学生。
  陈纯却觉得有些差强人意,他偶尔开点小差:如果是县长的女儿……不过,按照陈纯理想中的太太标准,汪燕是一个上佳人选。眉清目秀,却不是那么漂亮打眼。虽是高中学历,却知书达理,待人和气。一个男人要想在仕途上混迹发达,这种女人当然是上佳人选。
  当陈纯的爱情被传得家喻户晓时,他和汪燕之间的亲密接触仅止于拥吻。陈纯和汪燕散步到槐花巷,这条小巷因街道两边植满槐花树而得名。槐花的花期较长,在陈纯的印象中,整个的春天、夏天,树上、路上,都是细碎的淡绿的花朵,空气中淡雅的香气氤氲,激起了他深埋在心底的少年情怀。他俩走累了,席地而坐,一阵微风,槐花落满一身。汪燕说,我帮你掸落它们。说着伸过手臂,他却一把抓住汪燕。他狂热、笨拙地吻了她,他的心狂跳不止。太美了,汪燕的头上、肩上、衣襟上满是小朵的花儿,恍惚仙子下凡。花、美人,所有的,在这一刻纷呈,在这一刻纷纷叠印在汪燕身上。四周静极了,只有花瓣无声地飘落。天,灰蒙蒙的。在黑暗的临界点,陈纯第一次贴近女人,陈纯按捺不住了,他的声音非常小,他几乎有些不相信自己说了一句话,他说:我要你。汪燕没有吭声。沉默意味着默许。但他没有深入。他心底另一份期待浮出了水面,他退却了。他不想做出什么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陈纯当上副厂长四个月之后,他和汪燕举行了婚礼。婚礼隆重而热闹。人们说着吉利的话给新郎敬酒。大家说他双喜临门,升了官娶了娇妻。整个宴席上陈纯的嘴没有合拢过。敬了一圈啤酒,陈纯有些醉了。他记不清是怎样进的洞房。
  陈纯的脑子里始终绷着一根弦,让他有所记挂。汪燕笨拙地剥去他的衣衫,一件又一件,她将他拉扯到浴头下。温热的水流从头顶淌下,他记挂的事情就醒了。
  他闭着眼睛摸索到汪燕,手顺着水流的方向探下去,触到了她坚挺而柔软的胸脯,向下,再向下,时间就无须等待了。汪燕却不依,说:这是在浴室里呢。她想溜。他手快,一把搂过她来。凭借水的润滑,他呼啸着进入了她。
  温热的水流淌着,冲刷着,传递着热量。受了感染,陈纯变成了水,雨水,瓢泼大雨般,汪洋而恣意的雨季到了……毕竟是第一场春雨,急促而难免短暂。
  陈纯“性”福而甜蜜的生活持续了半年。这半年时间,汪厂长到了退休年龄,组织上让他挂职到企业局当了工会主席。陈纯开始行使厂长的职责。通知他代理厂长的那天,汪燕比他还高兴。她提议说,我们去庆贺一下。两人开着厂里的那辆破吉普前往三十里地外的一个小镇去吃桂花鱼。不想车子坏在半路,他下车到附近找了个公用电话,救援的人说至少要一个半小时才能赶到。陈纯也不生气。汪燕好笑,说是两个馋鬼,想借名解馋。陈纯看着汪燕疯笑的样子,扑上来说,就用你庆贺吧。
  两人挤进后座,陈纯几乎是强制性地脱下了汪燕的下装。她愈挣扎,他愈发被撩拨得坚硬无比。汪燕看他势在必得,索性不再挣扎。她打定主意做一个布娃娃,她要惩罚他的霸气。可他是怎样的可人爱。仿佛老师最喜欢的学生迟到了,站在教室门口,一副聪颖淘气的样子……忍不住还是让他进来了。忍不住注意他,对他好。起初,她的注意力没有集中,渐渐地受了鼓动,就再也抑制不住了。她甜蜜地喘息着,娇绵绵地呻吟着。受了他的烘烤,冰山化为了水,卷起了浪花,惊涛拍岸。水温渐高,80度、90度、100度,雾化了,快乐的分子四处游走……
  救援的人赶来时,两人正在总结:生活不是赶路,是边走边看,是边走边欣赏边品味……
  能够浓妆淡抹总相宜的日子并不多。在心情很糟的时候,人们会在风平浪静上制造一些波澜甚至波浪。陈纯也不例外。有一天,他差点就对汪燕造成了伤害。事后,汪燕半是怨责半是谅解地称之为婚内强暴,精神上的,让她有些受伤。
  当厂长是很操劳的事情,陈纯每每费尽心机地妥善处理好厂里大大小小的事务,他都会长长地舒一口气。然后,他会调整好心态,战士般准备迎接下一个战役。
  
   流产
  
  代理厂长没几天,他就遇到了难题,是事关厂子生死存亡的难题。厂子里的流动资金一下子奇缺。没有现金,原料供应厂不再发货。厂子眼看着就要停产。
  财务上估算了一下,流动资金最低限度地紧巴,也得有七八万才能维持。
  陈纯指关节敲打着桌子,每每遇到棘手的问题,他就会这样。敲着敲着,他忽然想起乡里还欠厂子里十多万。前年,乡政府要换小车,到磷肥厂拿走12万。当时说好年底还,可年底又说资金紧缺,再缓一缓。只要提到还钱的问题,乡长就解释说乡里财政困难,克服克服,等过半年或是到年终时一定想办法还上。新年伊始,磷肥厂的承包费给乡政府照交不误。乡长说,一码归一码,锣做锣打,鼓做鼓敲。乡长说借的钱是一定要还的。乡长说得很诚恳,好歹又是领导,也犯不着为公事撕破脸去得罪人。于是,欠款始终是欠款。这下好了,关系到厂子的生死存亡,乡长总不会见死不救吧。事不宜迟,他急急忙忙赶到乡里,乡长到县里开会去了。陈纯跟乡长联系了一下,乡长说吃过晚饭后回来。
  陈纯带着司机从下班时就到政府里等乡长回来。认识他的人跟他打招呼,陈厂长在干嘛呢?他说,等人。有人就约他上自家吃饭。他说不用了。刚开始,陈纯还耐心地答话。后来,他就有些不耐烦了。再有人问他,司机就抢着答话。晚餐之后,三三两两有人到院子里纳凉。已经有两个人在那儿了,人们就自然地围拢过来。陈纯却没有心思跟人说话。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时不时向大门口瞟一眼。
  憨婆娘等野老公。刚想到这个比喻时,陈纯差点露出笑来。自己就是那个憨婆娘。一闪念之后,他比先前更加恼火了:这是什么狗屁世道!欠债的是爷爷,讨帐的是孙子。
  盼星星盼月亮,小车进了院子。陈纯连跑带窜地奔过去。乡长下了车,只走了一步就不动了,他开始摇头晃脑,小孩吟诗一般。天!等来了一个醉鬼!
  陈纯刚才还火烧火燎的心一下子冻成了冰砣砣。他压制住无处发泄的怒火回了家。
  汪燕居然做了他最喜欢吃的菜等他,一脸的喜气,脸上泛着初恋时才有的红晕。她怨责地说,菜都凉了。他说,你吃吧,我没心情。厂子都快塌了。她说,塌与不塌,人总是要吃饭的。他说,只怪我把满心的希望都寄托在厂子上了。她说,什么困难?说不定我可以帮你出主意。陈纯说厂里现在急需资金七八万。她说,去问问爸爸,看他能不能想到法子。他说,对呀!我怎么没想到?说着就一副准备出门的样子。她说,好歹吃了饭再去。他却执意出了门。
  那天晚上,陈纯睡得很迟,岳父大人也没能给他想出确实可行的好办法。回家的途中,他拐弯去找了家餐馆,猛灌了半斤白酒。他上床时弄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汪燕就迷迷糊糊醒了几分。她的手抚过来,他以为她在暗示什么,不免有些躁热。他从后面抱住她,想另辟蹊径。汪燕挣脱他,他又来了第二次冲锋。她见摆脱不掉,一声尖叫。他的酒就有些醒了。
  汪燕开了灯起床。陈纯醉眼朦胧地看着她,她脸上早已挂满了泪珠。他说,怎么啦?她说,人家原本心情很好,有喜事告诉你,可你却……话未说完,就嘤嘤地哭起来。刚才对老婆的冒犯有些严重,他的酒彻底醒了。他说,对不起呀,老婆。我心情不好,刚去喝了点闷酒。照平常的酒量,应该不至于醉糊涂,也许是因为又累又急的缘故。她听了他的解释,原谅了他,一把抱过来,贴着他的耳根说:我们有孩子啦。他只觉得脑子一炸。天!有孩子啦。不可能吧。他每次都用了避孕套。他说,避孕套怎么这么差劲。她说,与避孕套什么关系?他就想起一个多月前的吉普车事件。怎么这么巧?他安慰她说,这样更应该好生休息。他像拍小宝宝般拍拍她的肩,睡吧睡吧。
  他索性起了床。他原本是想借酒麻痹自己的。如果不出意外,他也许睡着了。事情总是乱上添乱。陈纯没想到自己这么不注意,怎么能让汪燕怀上孩子呢?他是不赞成这么早要孩子的。
  从小,他就吃够了苦头。父母亲太老实了,没有能力挣钱,也没什么地位。村长将最远最贫瘠的田地换给他家,父母也不去争辩。邻居经常为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指桑骂槐,连村里的老光棍都欺负他家,居然受人挑拨,在一次晚餐时,跑到他家将一锅米饭全给倒进猪栏……他经常受大孩子欺负。他回家跟爸妈说,爸妈叹气垂泪,劝他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能躲则躲。长大之后,准确地说,是读高二的时候,班主任的一席话点醒了他。班主任说,特别是农村来的同学应该发奋,应该努力改变状况,给后代创造一个优于自己这一辈的环境,不要酿成恶性循环。当时,班里有几个同学是“八旗子弟”,靠着老子的关系进了一中,也不好好学习,动辄打人闹事,摆威风,很是张狂,他们考不上大学,也会有很好的工作等着他们挑……
  那时陈纯就发誓,这辈子不混出点模样,绝不结婚。即使成了家,也不急着要孩子。他的下一代应该有一个宽松优越的环境。
  要上这个孩子,有一千个理由。这是迟早的事情。大家都这么过。父母都盼孙子了。年纪大了生孩子容易难产,刮宫容易导致不孕……虽然有一千个理由,他还是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他来得不是时候。他的事业在走下坡路。
  汪燕不同意去打掉孩子。但陈纯说得入情入理,她也就同意了。何况她正在办调离,她将调到工商局。在这节骨眼上,她也不想惹事,总不能刚到新单位就挺着个大肚子,接着又要休产假。总之,让人觉得不妥。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当初,为了得到父亲的照应,汪燕就近到磷肥厂上了班。那时,企业的工资比政府工作人员高,待遇也好。何乐而不为。现在,眼看着厂子难以为继,父亲只有帮她另谋出路。
  汪燕不让陈纯跟着去医院,陈纯却坚持要去。他说:这是两口子的事情。虽然不得已让你一个人承担了,但我还是有义务和责任的。
  汪燕进了产房。陈纯犹豫着是进去陪同还是在门外等着。妇产科的陈主任说,也不是别人,进来吧。
  汪燕爬上了高高的产床,磨磨蹭蹭地开始脱裤袜。有一瞬,她想逃离。对于未来的十多分钟,她有些后怕。
  做完手术,陈主任关门出去了。汪燕在产床上下不来。陈纯心疼地给她按摩。他说,一会儿就好了。他一边按摩一边盘算过一会儿怎么将她弄回家。
  毕竟年轻,手术后十多分钟,汪燕的脸上就露出笑意。疼痛说消失就消失了。子宫的疼痛更像是痉挛,劲头一过,了无痕迹。
  她和他有说有笑地走回家,没事人一般。
  
  升迁
  
  汪燕在家休息的第五天,陈纯被财经乡长的司机送回家。司机将陈纯扶给汪燕,说:他喝醉了。对我们乡长说了很多胡话。陈纯打一个酒嗝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的厂子今天已经有车间停摆了。
  陈纯酒气冲天。汪燕却不责怪他,有的只是心疼。她是知道陈纯的,他轻易不会醉。酒喝到七分,他就会及时刹车。他喝过酒后,除了能近身嗅到酒气,与平日没什么异样。即或是过了七分,真正醉了,他也是安静的。他心底里始终有一根弦绷着,他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失态。他会沉默,比任何时候都沉默。今天,他做了错事,说了胡话,他一定是情非得已,他一定是被逼无奈。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厂子倾注了所有的心血。做单身时,他曾将自己一月一月积攒的一万元钱集资进了厂里。企业景气时,他没要分红。企业江河日下,人们都想方设法抽出集资,他仍然将钱放在厂里。他曾经跟她开玩笑说,他要与企业共存亡。生活中有些玩笑话比誓言还要见真心。他有很多机会捞钱,但他不。他有更高远的目标。他时常告诫自己,不要因为一点小利,使前往大目标的行动受到阻挠。
  陈纯一夜没合眼,他终于想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他用厂里的所有房产作了抵押,找信用社贷了七万块。也只能如此了。破釜沉舟。如果败了,到时候磷肥厂就只剩下一个称谓,一段历史。他将背上败家子的骂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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