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开眼”神医

作者:徐星明




  “敏达哥,嫂子弄成今日这模样,全是小弟害的,小弟心中有愧呀!这样吧,如果依小弟刚才说的出了丁点儿差错,你手上这把锄头尽管往我脑袋上砸就是了!”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敏达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恰好这时芬芳已在屋里闻声跛出门来。张先生刚才所说的每一句话,芬芳隔着房门已听得一清二楚。对这种离奇的事儿,芬芳也是将信将疑。不过,芬芳这些年被那条瘸腿已折磨得够惨了,不光下不了地干不了重活,家里少了一份收入,更让她难受的是,腿这么一瘸,她的身材形态也就扭曲变形,变得越来越丑陋不堪。好在这些年敏达自觉对婆娘有愧,嘴上不肯认错,日常却对婆娘百依百顺,什么事都顺着芬芳的心意来,多少给了芬芳一些心灵上的安慰,这才使她没有产生轻生的念头。芬芳这会儿听说还有这种诊法,即使是死马当活马医,即使是那条腿被连根截断,甚至是搭上一条命,她也愿意冒险一试。
  把腿骨重新敲断,有些变形了的地方,甚至还得敲成碎块,那年月乡村里没有麻醉药,手术时那份痛苦,敏达不忍想象,芬芳更是紧咬牙关。张先生一边吩咐他们心里不要紧张,一边用布绳把芬芳的四肢紧紧地绑缚在板床上,床板底下还用青砖顶得牢牢实实,又把一块特制的杂木头垫在芬芳的腿骨下,然后在她全身上下多处扎了银针。芬芳顿时感到全身酸酸麻麻没了知觉。张先生就不慌不忙,伸出左手拇、食二指,在断骨处捏压了一阵,右手反举起斧子,一斧砸下,只听得“咔嚓”一声,骨头的断裂声清脆可闻。敏达的心跟着一紧,仿佛这斧头是砸在他的心口上。惊魂稍定,再看婆娘,芬芳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依旧镇静地躺在那儿,敏达那颗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就万分惊奇的地问张先生:“奇怪,这么重一把斧子砸在身上,怎么就没见她有一丁点儿反应!”张先生微微一笑,没有出声,只顾手上不停地拼骨接骨、敷药、上夹板、缠绷带,忙完已是满头大汗。敏达这时候早已消失了对张先生的全部敌意,殷勤地给张先生递上洗脸巾擦汗,又泡来一杯热茶,还执意留张先生吃饭。张先生一边擦汗一边说:“饭不忙吃,你先照顾嫂子躺好,我还得给嫂子买几副中药来。”
  在张先生的精心治疗下,三个月后,芬芳的伤腿已完好如初。
  芬芳腿好以后,两口子对张先生感激不尽,就特意选定了日子,准备了几样好菜,还买了几斤米烧酒,把张先生请到家里,算是表达自己的心意。在席间一起作陪的还有芬芳的亲妹子兰芳。兰芳当时十七岁,模样儿长得比她姐姐还耐看。
  张先生回家这段时间,已听说聪秀早在去年出了嫁,心里就感到空落落的不晓得是什么滋味。其实聪秀在内心上还是一直苦恋着张先生。按照聪秀最初的想法,无论张先生挺不挺得过那一关,她都不会丢弃他的。聪秀早听村上人说过,男人过“开眼”,本村还从没有一个伢崽挺过这一关,张先生不是圣人,挺不过去当然也不能太埋怨他。不过,聪秀当时又的确很气恨张先生,恨他欺骗了自己,还害得芬芳被男人打成残废,事后又不声不响地不辞而别!聪秀气恨张先生,又时时盼他突然在村口出现……就这样,她一直苦等了三年。后来,在父母的逼迫下,不得不放弃了这种漫长的等待。对于聪秀那种错综复杂的心路历程,张先生自然一无所知。张先生心中抹不去聪秀的影子,但并不怪罪她。张先生有心去找聪秀,当面向她表达自己的歉意,又怕这样一来,反而打扰了她正常的家庭生活,索性等自己娶了婆娘以后再和她见面。这样,双方的面子反而更过得去些。这会儿芬芳把她的亲妹子请到家来,安排和张先生坐到一起,用意再明白不过,加上兰芳坐在他身边,又不时有意无意拿眼瞟他。张先生一看她那俊模样儿,心里就有了几分喜欢,也不免有些脸红心跳,连头也不敢抬了。
  果然,酒过三杯,芬芳就直截了当地提出要把妹子许配给张先生。张先生起初一直红着脸不敢出声,后来在兰芳那双美丽而热辣的大眼睛的一再盯视下受到鼓励,就大着胆子点了头。于是,没有经过太多的繁文缛节,张先生就把兰芳娶了过来。
  芬芳的瘸腿诊好了,张先生的名声也叫响了。一时间,上门找他诊病的人都挤破了门槛,一个又一个医疗奇迹就不断传遍四乡八邻。
  在乡村,人们终年累月风里来雨里去,患风湿性关节炎、腰腿痛的人相对就多,因风湿病瘸了腿、弓了腰的也大有人在,即便没有残疾的,那种没完没了的折磨也确实使人痛苦。风湿病,即使是医学技术发展到今日,也被医学界称之为“不死的癌症”。然而,在张先生手上,每一例此类患者都是治得那么得心应手,药到病除。张先生治风湿病,大悖常理,令人难以捉摸。风湿病属慢性病,根据医学界惯常的医治原理,采用方法总是慢医慢诊,每次用药剂量不大,大多是泡成药酒,少饮慢服。但是,过去不管是服药还是泡酒,即使是一年四季服用,一般也仅仅能减轻症状而无法根治。张先生反其道而医之,慢病用猛药,居然效果奇佳,再严重的风湿病一经他手,往往就五剂药,最严重的也不会超出十剂。那些药,全是他亲手在山中采挖回来的没有经任何加工制作的生药,每剂一大包,煎成几大海碗药水,你受得了就多喝些,受不了少喝。一剂药可以一天喝完,也可以分两天三天喝。你病情重,药物的反应就越大,服药后不到一支烟的工夫,病人就会浑身软绵无力,连上茅房都得有人搀扶着,全身从皮肤到内脏,每一处还会麻痒难熬,仿佛有千百条虫子在钻动。几天后,你的病症由减轻到根除,那种麻痒的现象也随之从减轻到消失。说也奇怪,一个没有风湿病的人喝那药,就跟喝着普通的白开水一般,什么感觉也没有。
  
  四
  
  张先生再次和聪秀见面的时候,居然是在聪秀的产房里。而那一次见面也使他名声大震。那天上午,张先生正忙着在家给人看病,对面大路上急匆匆跑过来几名抬着顶空轿的壮汉子,说是有一个产妇难产,已经在床上躺了三天,务必请先生放驾赶忙去一趟。
  产妇难产,很容易出人命的,救人要紧哇!张先生正在寻思,那几名汉子迫不及待地齐声哀告道:“先生,产妇娘家还是这村子的人啦!看在同村人的份上,这好事您一定得做啊!”
  “你说产妇是这村子的人?”张先生浑身一震,急忙问,“她叫什么名?”
  “聪秀。她叫周聪秀。”
  啊,聪秀,果真是你!想不到我们再见面的时候会是这种方式……
  张先生进房后,聪秀正背靠着床架坐着,神色自如,仿佛常人一般。她回头一看是张先生走了进来,脸立刻就变得血泼一般红,头也不自觉地垂了下去。张先生正待发问,守候在床边的接生婆似乎盼来了大救星,连声说:“先生来了就好,来了就好!我老婆子放心了,放心了!”接着,一五一十把聪秀三天前开始肚子痛,之后破了水衣,到如今反而如常人一般的详细经过说给张先生听。张先生没等对方说完,就感到问题严重,赶忙俯下身子,把耳朵贴在聪秀的大肚皮上仔细地听了一阵,接着又在她的肚皮上这儿按按,那儿捏捏,最后把两只手掌分按在聪秀肚皮两侧,一只手掌慢慢往下移动,一只手掌向上推送。临末,叫接生婆打来一碗凉水,张嘴喝了一大口。还没等接生婆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先生猛地一跺脚,一口水朝聪秀兜头喷出,跟着一声猛喝,接生婆被吓得一跤跌倒在床边。聪秀更是全身一紧,就觉下体撕肝裂胆般一疼,一声惨号,昏了过去。几乎是与此同时,响起了婴儿的啼哭声……
  张先生一口水、一声吼,就让聪秀顺利地产下一胖小子。经接生婆连比带划神乎其神到处一宣扬,人们对张先生就有了新的传闻——张先生会仙术,他那一碗水驱鬼镇邪,端的了得。那阵子医术还相当落后,妇女死于难产的事时有发生,人们普遍认定那是“血污鬼”找替身。所谓“血污鬼”,是指在难产中死去的产妇。因此,那阵子家里一旦出现女人难产的事,就会赶紧找巫婆神汉驱鬼镇邪。巫婆神汉讲究多,事先准备好三牲祭品,三斗三升米作“马粮”,还要三块三角钱银花边,要三尺三寸白布,要一大帮人打锣鼓,放响炮,把个屋里屋外闹得惊天动地,成功率却微乎其微。这回,张先生全然没费巫婆神汉那许多排场、讲究,仅仅是一口水、一声吼,就一举成功,能不使人打心眼里敬服吗?也就从那回起,远远近近的人们就开始习惯抬着轿子来接张先生看病。后来,张先生索性就自己买了轿子,凡找他看病的人,只要叫几个轿夫来就行。
  
  五
  
  有关张先生在外四年多时间里,到底有过哪些难得的奇遇,外面的传说很多,有说他是从武当山的道观里学来的仙法,有说他是经少林寺的老和尚指点的神术,也有人说他在终南山上得到了神仙指点……种种说法,不一而足,只是谁也拿不出哪怕一丁点令人信服的理由或证据来。对人们的各种猜测,张先生历来很少解释。不过,关于为聪秀接生时的那一口水、一声吼,他还是与人们作过说明。他说,聪秀难产是因为胎位不正,他首先推正了肚子里的婴儿,然后冷不丁一口水、一声吼,使产妇和她肚子里的婴儿同时冷不防大吃一惊,身子同时一紧一挣,力就正好使到了一处,婴儿能不出来吗?
  对张先生的这种说法,谁也不肯相信,说产妇吃惊的时候不知不觉使足了劲,道理还说得过去;婴儿藏在娘肚子里,能听得到张先生的吼声吗?大家就认定张先生是真人不露相,不乐意把自己的仙法宣扬出去。假如换了如今的人,张先生的那些话说不定会有人认为合情合理。据说,婴儿在娘肚子里还可以听音乐,张先生那么一声猛吼,婴儿能听不见吗?
  尽管事情已过去几十年,父亲至今对我谈起张先生,言词之间感情投入始终还是那么真挚,神态也总是那么恭谨虔诚。这事儿说来也不难理解,父亲那条命,当初就全靠张先生从黄泉路上捡回来的,不,应该说,由张先生恩赐更准确。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何况一命!父亲没法子不一辈子念着他老人家的大恩大德。
  父亲是祖父的独子,当时才十岁。那一回,父亲得了急病,全身乌紫,四肢抽搐。一家人心如火燎就不用说了。好在祖父晓得邻村有户人家是张先生亲戚,他一刻也没耽误,径直跑到那户人家打听张先生去向。正巧,那户人家也有一个与父亲年岁相仿的细伢子生了病,早已请了轿夫去接张先生。
  张先生最终被接进我们家的时候,至少已是三个时辰以后的事了。那时候,我父亲已气息奄奄,眼球翻白变了相,谁见着都认为没救了。祖母守在病床边,早哭成个泪人儿,痴痴傻傻没了知觉。张先生急切地给父亲把过脉后,才轻轻嘘了一口气,不慌不忙从包里摸出几根银针,疏疏落落扎在父亲身上,从容地要过纸笔写药方。祖父守在一边,看他写起字来一笔一划,动作很慢,心一急,就颤着嗓子问:
  “先生,我这伢子还有救吗?”
  张先生把手中的笔一顿,停止了动作,正色道:“信不过我,请我来做啥?”
  祖父赶紧赔礼:“哪敢信不过先生!哪敢信不过先生!只是,这伢子病得太重……”
  “这种病,来得急,去得快,无非三副药的事,只是药钱贵点。”
  “这……这……该多少钱?”祖父结结巴巴问。听说药贵,祖父的脸都一下变得刷白。那年间,我们家穷得锅盖叮当响,吃了上餐愁下顿,莫说药贵,即使便宜,那钱也不知上哪儿弄去。起初一心想着儿子的病,其他事哪去细想。这会儿提到钱,能不让人傻眼?
  “三副药,也就四五块光洋吧。”
  “四五块光洋!”祖父重重地重复一声,再也没法说出话来。那时候一石稻谷才一块多光洋,五块光洋,至少也是三石稻谷的钱,不是一笔小数目哇!
  张先生似乎无意地瞟了一眼祖父的窘态,不再做声,又埋头写药方。写完,把毛笔轻轻一放,站起身,举起双臂伸展了一下腰肢,抖抖身上的长衫,伸手在怀中掏摸了一会,摸出五块白花花的光洋,随手往桌上一放,微笑着对祖父说:“还傻站着做啥?你不想要这伢子的命啦!”祖父见张先生与自己无亲无故,这会儿看了病不但不提诊金的事,反倒给他钱,不由得慌了神:“先生,这、这……”
  “不就几块钱吗?你今后有了钱,晓得还我就是。”
  祖父双眼含泪,“扑通”跪倒在地上。
  
  六
  
  张先生对穷苦人家慷慨大方,给人看病,你拿得出就多少付点诊金,拿不出也不勉强,一味穷得跟我家似的,就反过来给你药钱,不论亲疏,不分生熟。换了有钱人家,可就完全变了另一副模样。张先生诊病,从不固定诊金标准。你家道殷实,就视你家产大小,为人贤愚,每张处方三十钱五十钱一块两块三块不等。你家产大,又为富不仁,收费就奇高,并且说一不二,少一个子儿也不行。
  离我们家八里路,有一姓李的大地主,人胖得像肥猪,因排行第三,人称三胖子。三胖子家业大,势力更大,他一家不足二十口,看家护院的家丁以及长工、奶妈、丫鬟加起来却一百多个。平日里仗着财大气粗,横行乡里,无恶不作,什么时候都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包括保长乡长县长,惟独不敢得罪张先生——钱多,身子骨娇贵,三胖子一家个个多病多灾,一年四季离不开张先生,能得罪么?张先生给三胖子一家诊病收费最高,每张方子至少十块光洋。而每次只要张先生进门,那一家上下老少二十来口有病无病至少每人一药方。因此,张先生每去一回三胖子家,他那顶轿子就随着他手中满实了的钱袋而沉重许多。并且,这还只是最通常的。如果是重病急病,逢年过节,或三胖子家有个生日喜庆的时候请他,那就属另一番景象,非派长工专门送接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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