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开眼”神医
作者:徐星明
张先生大名张子知。张子知是医生。乡村里,人们管医生叫先生,称他张先生,即张医生。敬重他的人,这是一种尊称;和他交往不多的人,就是一种很普通的称呼。
那时候不比如今,乡野不通公路,不可能随便到哪儿都有汽车坐。先生出诊,就坐轿。张先生自个儿有轿,请他诊病,只需请两个轿夫空了手去接就成,管接不管送。不管送,说白了是你想送还捞不着机会——每回都一样,张先生的轿子刚在这家门前落下,别一家甚至几家接他的轿夫也同时紧贴着屁股跟到了,从没个空闲时候。赶上同时几家接,那些倒霉的轿夫就只好按先来后到排了顺序,如保镖一般前前后后相跟着他,从这个乡到那个村,一跟大半天。还有更倒霉的,因起初慢了几步,没来得及早些儿见上他老先生一面,往往就一路跑一路问,翻山过坳,紧赶慢爬,一口气追他几十里,还不一定顺利觅到他的踪迹——张先生名气大,接他看病的人太多了!
医生治病不治命,张先生再怎么神,说到底,无非是一个医术相当好的医生,当然也有治不了的病。张先生的过人之处是,他治不了的病,你就别想再找到治得了的先生。别的先生治不了的,一般都很少有下文。他治不了的,却能准确地断定病人的死期。请他诊病,他问过病情把过脉,爽快地向主人要了纸笔开药方,你就大可放心,无论病人病势多严重也不会有危险的。反之,他把过脉后一声不吭,扭头就走,没必要多问,病人没救了,赶紧安排后事吧。追着求他,他也不肯回头,只是告知一些临时减少病人痛苦的方子,同时明白无误地告诉你,病人还有多少日甚至多少个时辰好活,没个说错的时候。
断人生死,假如仅仅限于垂危病人,张先生也算不得张先生。张先生最令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的一招是,他说活不成了的,并不只是那种三五天内准定上阎王爷那儿报到的人,即使是几个月以后的事,他也一样说出病人的准确死亡日期。这绝招,还数他那次在东村露的一手传得最广、最神。
东村离我们家五里地。那一年,村里一位名叫王天顺的才二十四岁的后生仔,生得虎背熊腰猛如黄牯一般个壮汉子,说生病就病了,病一上身全身瘫痪,茶饭不思,才几天工夫下来,就枯瘦得不成人形了。家里人就近找先生诊治,毫不见效,最后接来了张先生。张先生为王天顺把过脉,说了声这病不难诊,向主人要过纸笔,头也不抬,一口气开出三张药方,先吃哪张后吃哪张吩咐过,还郑重叮嘱病人:半年内莫沾女色,一回也不许,切记切记!
王天顺按方服药,不到一个月,果然病好如初,犁田耙地,挑粪砍柴,起早贪黑忙忙碌碌,一如往常,也不觉得劳累。这身子骨强健了,就感到精力过剩,夜间睡在床上,辗转反侧,不时望望躺在身边水嫩嫩的婆娘,王天顺就有些欲火难耐。起初,他还死记着张先生的告诫,强忍着不挨不碰,时日一久,耐不住寂寞,终于忘了先生的叮嘱……
王天顺旧病复发,家里人又急火火请来了张先生。张先生来到病人床前,一把脉,那脸就勃然色变。他也不说话,一把抓过主人早已预备好的纸笔,像跟谁赌气似的,握笔点墨,几笔几画一挥洒,纸上就有了龙飞凤舞墨黑墨黑两行字。他的脸始终板着,一句话不说,写完掷了笔,也不等那一家人醒过神来,抖抖袖子,转身大踏步而去。那一家人被张先生这意外的举动惊得一个个目瞪口呆,也忘了请先生再坐坐喝杯茶,或者封了诊金恭送先生出门。大家都悬着一颗心,木呆了好一会,才争相取了纸来看,纸上是触目惊心的十二个大字:不遵医嘱,死于中元前一天!
中元者,老历七月十五日也,那时候是四月初三日,距中元还差着三个月零十二天!张先生的话奇迹般应验啦,七月十四日夜间,王天顺带着满肚子遗恨,背负父母妻儿的无比哀凄,溘然与世长辞了。
二
张先生是地地道道的本乡本土人,离我们家也就二十来里远近,出身既非医学世家,更不是书香门第。相反,他自幼父母双亡,上无叔伯姑舅,下无兄弟姐妹,孤零零一个人,从小替一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先生(即医生)家放牛砍柴。只是那先生生性善良,看张先生小小年纪孤苦无依,人又生得聪明伶俐,心下怜悯他,夜间闲下时就教他认些字,念念医书。张先生之所以走上行医生涯,我们还得从另一件事说起。
祖先传下的规矩,男人满十六岁,就成大人了,男人该懂的事要懂,男人该干的事要干,就要请村里辈份最高的老人举行隆重的仪式庆贺,选一位年轻的婆娘为他“开眼”。所谓“开眼”,就是要教会他下种养崽。十六岁的嫩伢子不懂事,需要嫁了人的婆娘领他上路。那婆娘在这一夜把“开眼”的伢子破了,就会显得很光彩,很受人夸赞。假如这一夜让人家挺过去了,“开眼”的婆娘就会被人耻笑、非议,她的男人也会觉得脸上无光,事后少不了拿她出出气,拳打脚踢一顿。过“开眼”的男人能硬着头皮不受诱惑,闯过了这一关,也会被人们认为他是条真汉子,就将受到全村人敬重。因此,“开眼”虽然是年轻女人一桩顶光彩、顶露脸的事儿,那些年龄偏大或者虽然年轻但模样儿不够俊的婆娘们大多不敢轻易犯险,免得到时候自讨没趣。因此,每逢“开眼”,敢于自告奋勇者,都是一些自信颇具魅力的年轻而又俊美的小媳妇。
张先生是孤儿,日常有个大事小事的,身边没个亲人照料,往往就没怎么当成一回事,但这事不同一般,历来被看做是全村人共有的大事。张先生“开眼”这天,村里人丝毫没有马虎从事。一大早,大家就集合在一起杀了猪,宰了牛,剐了羊,还挑来几大缸米烧酒,全村男女老少爷儿们娘婆姨汉子姑娘伢崽就齐集在祠堂前的大坪里吃肉喝酒抽烟打牌说笑弹唱,吵吵嚷嚷一直疯闹到半夜,等待辈分最高的学良爷出来。学良爷这会儿已带着几分醉意,脸上难得多了几分微笑,举止却不失平日的尊严,他老人家伸手接过一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大海碗生牛血,口中念念有词,祷告了天地,祷告了祖宗神明,这才把牛血送到张先生跟前。张先生按照人们事先的指点双手接过,恭恭敬敬捧着谢了天,谢了地,谢了祖宗神明,谢了全村长辈,这才一仰脖子把牛血喝了个点滴不剩,很男子汉气概地把碗一摔,跪在学良爷跟前。学良爷就一手撑腰,一手在张先生的光头上横来竖去、弯弯绕绕依老规矩刻画了一番,张开没牙的嘴,沙哑着嗓子唱开了:
天上多了一颗星星来
地下添了一名好汉哟
一肩能挑两座山啰
两口吃下一条牛也
上山能打虎哎
下河能捉鱼哟
哎呀喂呀依子也
上了床铺养得崽也
……
歌声里,几个壮汉子就不由分说,把张先生全身上下扒了个精光,大家一拥而上,兜头盖脑把酒泼了他个满身满脸。然后,壮汉们齐声大喝,把赤裸裸湿淋淋一身的张先生高举过头,抬到屋里,往草席上一摔,几位年轻婆娘就跟着一路嘻嘻哈哈,将一个年轻女人搡进门来,荤的腥的说笑一番,反手带上房门去了。
张先生人长得不赖,事先报名参与“开眼”的年轻婆娘就多。老规矩,由学良爷事先把一样小物件装在一个小瓦罐里,谁先猜中就选谁。一般说,那些敢于参与竞选的,不仅人长得俊美,脑子多半也转得快,当然也不乏一些脑子不够活泛却想碰碰运气的。今晚有幸被选中的是芬芳。芬芳人生得漂亮,脑瓜子也比其他人生得机灵。芬芳心里明白得很,光靠一味瞎猜,实在不是一件很明智的事,这两天就多长了个心眼儿,利用和学良爷是邻居的便利,紧紧地盯住了学良爷的一举一动。今儿一大早出门,她发现学良爷从不离手的旱烟杆破例没带上,心里就明白了几分,赶紧回头攀住学良爷的窗口一望,果不其然,摆在学良爷床前小桌上的旱烟杆少了一个铜烟嘴儿。因此,等学良爷拿出小瓦罐,她一猜就中。
芬芳进门时,张先生已慌慌张张扯着床单盖住了下身。芬芳忍不住掩口一笑说:“兄弟,捂那么紧做啥,嫂子又不是母老虎,还能把你吃了不成?”
芬芳一开口,张先生就觉得满脸火烫,他闭紧双眼,连大气也不敢出,全身紧张得抖个不停。芬芳又是一阵格格格的大笑,伸出温暖的双手在张先生脸上、胸上轻柔地抚弄一番。“兄弟,莫紧张,有嫂子陪着你,天塌下来也不用怕。”说着,满怀自信地一件一件脱光了身上的衣服,伸手来揭张先生的床单。张先生这会儿心都快要跳到嗓子眼了,本能地把床单捂得更紧。芬芳一副神闲气定的模样,口说手动,把床单这边扯扯,那边揪揪,还不时俯下身子,把一张漂亮的脸蛋往张先生嘴唇上凑。张先生哪里遭遇过这种场合,左躲右闪,手忙脚乱,这忙中一出错,就被芬芳很轻巧地掀开了床单。
芬芳第一步得手,就把一个软绵绵的身子整个儿贴上了张先生,那张小巧的嘴巴还附在张先生耳边轻声软语:“兄弟,嫂子对你够好了吧?我跟你说,你敏达哥哥娶我那阵儿,哪是你如今这样?他呀,狠得简直就像一条牛,整夜整夜趴在我身上,早晨太阳都照得老高了,还狠着劲不肯下……”边说,一只手还在张先生身上轻轻游走起来,从上而下。张先生就狠狠地闭紧双目,心里拼命叫喊着:顶住!顶住!还试图把芬芳那只游动的手搬开去。很可惜,他的身子、手臂这会儿已完全不听使唤了,内心再怎么抵触也是枉然。最后,被芬芳轻轻巧巧一带,身子就不由自主翻了上去……
大清早,芬芳一觉醒来,翻身爬起,舒心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正想穿衣下床,猛听得床那头一阵低低的啜泣声,忍不住一怔:这伢子怎么啦?明明一个大好的喜庆日子,这么哭哭啼啼的可是很不吉利哩!她赶紧挪到张先生身边,双手扳住他的肩膀问:“兄弟,你这是为啥?”
起初,任芬芳怎么追问,张先生老是流泪不吭声,后来被纠缠不过,这才嘟嘟囔囔说出了聪秀。
聪秀是村里心眼儿生得最灵巧、模样儿长得最俊秀的一位妹子,年龄和张先生一般大,从小和张先生很玩得来。长大后,两个人虽然从没有相互向对方吐露过心曲,但彼此间那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却是表露无遗。张先生这阵儿没有挺过这一关,自觉对不起聪秀,也害怕聪秀从此看不起他,不再理睬他,因此忍不住伤心哭泣,埋怨自己不是个真正的男子汉。
听完张先生这阵发自肺腑的哭诉,芬芳默坐着愣愣怔怔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狠劲一咬牙说:“兄弟,这事儿你就不用担心了,嫂子包你让聪秀欢喜,还不行么?”说着,勾下身子在张先生额上狠狠地亲了一下,神色黯然地下床离去。
很快,村上传开了张先生顺利挺过了昨夜那一关的消息。张先生每到一处,大伙儿无不竖着大拇指争相向他道贺,称赞他是条真汉子,真男人!尤其令他欣喜的是,他人还没出门,聪秀已赤红着一张脸站在他面前,羞涩地把一个绣花荷包塞在他手上……
夜里,村那头传过来一阵撕心裂胆的惨哭声。不用细听,大家也清楚,那是敏达在揍他的婆娘。也难怪,婆娘让他丢尽了脸面,心里能没气?
惨哭声持续得久了些,张先生在屋里再也呆不住了,他狠狠地连抽了自己几嘴巴,顾不及多想,就一路发疯般冲进了芬芳家,劈手夺下敏达又一次高高举起的大木棒。令张先生痛悔不已的是,芬芳的左腿骨这时早给她男人打断了。
芬芳是因自己挨打的,张先生羞愧不已,晓得自己很对不住芬芳,就决心想尽千方百计也要治好芬芳的断腿。
张先生当年放牛时,在主人家看过许多医书,多少学到些医术,医治伤风头痛之类的小病也能见些身手,眼下对付芬芳这样的重伤,就明显力不从心了。因此,他尽管是心急火燎绞尽脑汁没日没夜地东奔西走,拜师求药,但整整两个月折腾下来,芬芳最终还是变成了瘸腿。张先生终于明白,凭自己那点可怜的医术,要想把芬芳那条伤腿医得跟先前一个模样,压根儿就不可能,再怎么折腾下去也是白费劲,就寻思着另想法子。
那一日,张先生来到芬芳家,跪在芬芳面前发誓说:“嫂子,我五年之内如找不到诊好你这条腿的药方,就自个儿提着脑袋来见你!”
从此以后,张先生的身影就在村子里消失了。
三
张先生再次出现在村里时,那已是四年以后的事。张先生一回来,就径直奔了芬芳家。那时,芬芳的男人敏达掮了锄头正要出门下地,猛地看见张先生肩上背个木箱,手中还提着把光闪闪的斧子,直奔自家门前,就愣住了。
对于当年的事,敏达过后也非常后悔,后悔自己事情还没弄清楚,就把婆娘往死里打,结果害惨了婆娘,也害惨了自己。敏达是那种心里明知错了嘴上却不肯认输的男人,后悔归后悔,临到最后又不得不自找借口,自我安慰,私下把这笔帐全算在张先生头上。这会儿见张先生提着凶器撞进门,哪还忍得住,就摆开架势,把手上的锄头一横,迎着张先生一声怒喝:
“站住!”
张先生一看敏达那般凶神恶煞,一时间有些莫名其妙,就赶紧停了步打招呼:“啊,敏达哥,我……我给嫂子来诊腿哩。”
“诊腿?诊腿带这凶器做啥?”敏达依旧怒目而视。
“啊,这个嘛,你听我慢慢说……”
原来,张先生根据自己这几年在外学到的医术,这才明白芬芳之所以瘸了腿,全是因为自己当年医术不精,把她的腿骨给接歪了,要想恢复原状,这会儿就必须把那接歪的腿骨重新敲断、再续接夹正,然后辅以续骨生髓的药物 加以治疗。只是,这种诊治方法太过离谱,敏达一时半刻哪能轻易相信呢?张先生晓得以敏达那样的火爆性子,再这么耗下去,就算自己把口水讲干也白搭,沉默了好一阵,就很干脆地一拍脑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