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开眼”神医

作者:徐星明




  张先生给三胖子诊病,“杀”得最狠的一次当数民国三十九年腊月二十八日。那些日子天气奇冷,老北风在屋外一个劲嘶号,不时发出阵阵怪叫,让人听着心窝发毛。三胖子那阵子年岁已高,和以往比,越发经不起折腾。头天夜里一个人躺在暖乎乎的鸭绒被窝里,兀自颤抖不已。有心唤五姨太或者四姨太过来暖暖身子,又恐她们误会了他的意思,在被窝里一味缠着他撒娇献媚,弄得他到时候没法儿招架不说,还把男人的尊严给丢失得一干二净,实在是一件顶不合算的事儿。自己年过古稀,虽然平日里鹿鞭海狗没少吃,三胖子还是深知岁月不饶人的道理,对于这种事最好宁少勿滥,确保每战必胜。这样,他就可以在他宠爱的女人面前持久地保持他雄赳赳的男人形象,让她们时时刻刻感受他雄风犹在,从而不敢在内心上小觑他。于是,他就忍耐着一个人龟缩在被窝里,同时唤下人在床前烧一盆木炭火,借以提高整个房间的温度。可惜,他的这一决策并没能有效地阻止病魔对他那衰老躯壳的成功侵入——三胖子那天早上一醒来,就觉眼前云腾雾涌,金花乱冒,浑身软瘫瘫的如稀牛屎一般,任人怎么搬弄也起不了床。那样儿,怎么看也离阎王只差半步之遥了。这下,一家人全慌了,赶紧选了六个身壮力猛的长工,吩咐他们分三班轮换着抬轿,务必以最快的速度把张先生接来。
  因为是年关,一般人有个小病小痛都强忍着不请先生,图个吉利,张先生因此有了一年以来难得的那么一点空闲,正在家闭目享受火炉的温暖。
  六个长工赶到,在大门口高叫“发财”,也不等主人答应,就鱼贯而入。
  这么个大冷天,又逢年关,见来了六个轿夫,张先生心知肚明:三胖子这回病得不轻。作为医生,救人如救火,换了别的任何一家请,他会二话不说跟了来人上轿,但眼下请他的是三胖子,他那先生架子还是很有必要端一端的。
  “就你们老爷那命值钱,我这命就不是命了?”张先生把头仰靠椅背,两条腿平放在火炉旁的木凳上,双眼微微一睁,又闭上了。
  六个长工一看张先生这架势,心里急了,赶紧你一言,我一语,软磨硬泡,把天底下能说的好话说了个遍。张先生看看也基本上够火候了,这才显得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慢慢腾腾起身,磨磨蹭蹭把身上的棉装裹了又裹,把脚上的棉鞋带扎了还扎。一切收拾妥当,又把家里鸡零狗碎的事跟婆娘交代过后,缓缓移着脚步上轿了。
  
  七
  
  张先生一出轿门,立马被早已迎候在大门口的三胖子的几位姨太太前呼后拥,直接送进了寝房。张先生刚进门,一股刺鼻的火烟味就直往鼻孔里钻。他忍耐不住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使劲揉揉鼻子,接过五姨太敬上的热茶,眼光并没有马上往病床上落。他瞥了一眼床前那燃烧得正旺的火炉,接着看看四壁门窗,听几位姨太太鼻涕眼泪一大把地争相诉说三胖子的病情,心里已明白了八九分,脸上却始终不动声色,仿佛没事人一样,端着茶杯在房子里转悠一圈,还顺手打开两扇窗户门,也不提诊病的事,只是令人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叹息:“难哪,这年关,唉——”张先生坐着喝了一口茶,又叹息道:“诊病诊病,唉——自个儿的病都难诊哇。”
  “先生,原来您自个儿身子骨也不舒服?”大姨太人老实,随着年岁增长,多年失宠,人就变得更木呆,看问题实打实。
  “唉——”张先生顾自叹息。
  “先生……”乖巧的五姨太最早从张先生的话中听出话来,正想张嘴把话挑明,听得三胖子在床上几声干咳,晓得老爷这是要亲自发话了,马上知趣地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果然,一阵干咳过后,三胖子喘着粗气,声音微弱而断断续续地目视五姨太说:
  “先生家……年货……还没办好,安排人……办两担,再到帐房……取四百块光洋,等下……给先生送过去……”
  “这怎么成,让老爷如此破费。”张先生冷着脸,伸手拦住五姨太。
  “应该的,应该的!”三姨太说,“这么冷个天烦劳先生,我们表示个意思是应该的。”
  “应该的,应该的!”二姨太和四姨太也说,“假如先生不嫌少的话……”
  “老爷的赏赐,我怎么敢嫌少?”张先生端坐不动,脸始终冷冰冰的。
  “老爷,俗话说,要得发,不离八。依我看……”五姨太看着张先生那模样,就晓得他嫌少,只得咬咬牙,建议三胖子再加四百块光洋,免得张先生再拖,只是碍着三胖子的面子,话就点到为止,故意留着点尾巴让三胖子来补充。
  “就依你说的,八百块!”事情到了这一步,三胖子保命要紧,哪还敢一味讨价还价。
  “好,就按老爷的意思办!”五姨太答应了一声,走时还没忘了对张先生赔个笑脸,既算是向他表功讨好,也是催促他别再耽误时间了。“先生,别的您尽管放心,我会替老爷操办得让您满意的,只是老爷这病……”
  “只是让老爷这般破费,张某人真是愧疚。”张先生见好就收,不再拿腔作势,把坐凳向床边移了移,让三胖子伸出手,一手把脉,回头问:“老爷今日可吃了东西?”
  “哪还吃得下东西,人都这样了。”四姨太抢先呜呜咽咽回答,一副极伤心的样子。
  “不吃东西哪成?”张先生露一脸关切的神态,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老爷平素吃厌了山珍海味,你们就不晓得给他换换口味?快,去弄两个生萝卜,削成薄片,加点白糖腌一腌,让老爷尝个鲜。”
  三姨太闻声而动,扭腰摆臀,不一会儿就端来了萝卜片。张先生吩咐敞开大门,留下三姨太四姨太扶定病人起身坐好,其他人等一律退下。三胖子由两位姨太太使劲扳起身,勉强倚在她们臂弯里坐定,不停地喘息着,两眼黯淡无神,活生生一副垂死的老狗模样,用乞怜的眼光望着张先生。张先生不慌不忙,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萝卜片送到三胖子嘴边:
  “你尝尝这个看,这东西去心火,我平素就常吃。”
  三胖子正觉得嗓子干痒难耐,就地张嘴接住,慢慢地咀嚼,有一股清凉的汁液流入喉咙,这让他感觉很舒畅。
  “这东西味道还过得去吧?”张先生问。
  三胖子病恹恹地点点头。
  “来,再来一块试试。”张先生把第二块萝卜送了过去。
  “想不到,这么个贱东西,还真有它的味道!”吃完第二块生萝卜,三胖子有些感慨地说。此时,他的嗓子不再像起初那么干涩,说起话来也清亮了些。
  “好吃,多吃点。”张先生夹上了第三块萝卜……三胖子在张先生连哄带劝下,连吃了十来块萝卜片,精神明显有了好转,虽然头脑依旧沉重,但那种天旋地转、眼冒金星的状况已改善了不少。只是,这会儿已觉得萝卜片不再如开初吃的时候味道好,说什么也不乐意再吃。张先生也不勉强,伸手拿过一个干净茶杯,倒出满满一杯萝卜汁,递到四姨太手中,示意她慢慢喂给病人喝。三胖子试探着喝了一口,果然另有一番滋味,比萝卜片强多了,就张大嘴巴连喝了几口,那杯萝卜汁就所剩无几了。
  “再喝点,再喝点。”张先生鼓动说。
  三胖子的嘴巴又伸到了茶杯边……
  “先生,年货都打点好了,请您过过目。”五姨太领着两个下人,把满满的两担鸡鸭鱼肉糖果糕点挑到了寝房门口,那八百块光洋就用红绸布卷成八个圆柱形长条,整齐地码在两担货物的顶层。
  “承老爷破费,承老爷破费。打搅了,打搅了。”张先生瞥一眼房门口的货担,双手抱拳,转身朝三胖子拱拱手,回头就走。
  “药方呢?先生,您忘了开药方哩!”三姨太四姨太急了眼,同时追着张先生问。
  “是呀,药方呢?先生,下人们还等着您开的方子买药呢!”精明的五姨太原本就因久久不见张先生开出药方来,估摸着他是故意拖时间,等她的钱货兑现,这才急匆匆领下人把东西送来,好让张先生放下心来开药方。眼下见张先生不开药方先走人,心里一急,也就不再转弯抹角客套了。
  “往后房间里生了火,注意莫把门窗关得太死。还有,等会儿,再给老爷吃些生萝卜片,多喝点萝卜汁。”张先生答非所问。
  “先生,我说的是药方!”五姨太杏眼圆睁,加重了语气。
  “我刚才不是全开过了吗?生萝卜是治你家老爷这病的最好药方;房里生了火,莫把门窗关的太死,也是防止和诊治他这病的最好药方。我把两个最好的方子全用上了,你们还要什么药方?”
  “啊!”三位姨太太大眼瞪小眼,相互对望着,一头雾水。
  后记:我第一次听父亲说张先生给三胖子治病的那个故事时,才十三岁。听完后,理解不透,就偏着脑袋一个劲追着父亲问:三胖子到底是什么怪病,明明病得那么重,怎么两个生萝卜就能治好?父亲就骂我脑子木,三胖子明明是煤气中毒,连这一点都听不出来。骂过,父亲又跟我耐心解释,那时候医药不发达,有了病不能打针输液,治煤气中毒,还真找不出比生萝卜更好的方子呢!父亲也是医生,他这话的真实性当然不用怀疑。听父亲说,张先生救了聪秀和她的孩子,两家人关系亲近,旧事却是不再提了。张先生对芬芳嫂子一直十分敬重,养老送终,都是张先生。张先生活到九十九岁,无疾而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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