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5期

虎穴奇恋

作者:曹 康




  朱向明和樊碧琪从双峰集中营逃出来时,身无分文,而前边的路还很漫长。朱向明咬咬牙,用烂泥把面孔涂得脏污不堪,每遇村镇人家,便把樊碧琪藏在安全之处,自己前去乞讨,讨得些残羹剩饭,拿回来两人一块充饥。短短几天工夫,朱向明在外表上已与一个“货真价实”的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了。樊碧琪见了,十分心疼,执意要与他一起去乞讨,朱向明坚决不允,他觉得现在兵荒马乱的,若让自己心爱的姑娘抛头露面,恐有不测之事发生,两人好容易历尽艰辛逃出来,不能前功尽弃。
  就这样,他们一路乞讨,历时近一个月,终于到了潮州朱向明家。朱向明的母亲乍一见到失踪已久的儿子,不由得一怔,狠狠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悲喜交加地扑过来,紧紧搂住瘦削的儿子:“儿啊,你想死妈了……”朱向明望着头发花白、神情忧伤的母亲,也不由得落下了伤心的泪水。他简要地向母亲诉说了自己的不幸遭遇,又把樊碧琪作为未婚妻介绍给了母亲。朱母见儿子死里逃生,又带回一个如花似玉的儿媳,不禁转悲为喜,拉过碧琪的手仔细端详着她,“多俊的姑娘呵,在鬼子那里遭了不少罪吧?回到家就好了。碧琪,以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我会把你当亲生女儿待的……”樊 碧琪听着这慈爱的话语,心头暖意融融,她依偎在朱母怀里,淌下了幸福的泪水……
  在此后的日子里,朱母对樊碧琪疼爱有加,精心呵护着她虚弱的身体;樊碧琪也很善解人意,家务活抢着干,一口一个甜甜的“妈”叫得朱母心花怒放,打心眼里喜欢这位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这天,朱母和碧琪边做针线边唠家常,不觉就说到了樊碧琪的家世。当樊碧琪说到自己的父亲名叫樊广瑞,做过县太爷时,朱母蓦然变色,心如刀割般地疼痛。她再也无心做针线了,起身来到儿子的房间,劈头盖脸地对朱向明说:“这个姑娘不能再留在咱们家,她必须马上离开!”
  
  六、重演《孔雀东南飞》的悲剧
  
  朱向明惊得目瞪口呆。他不明白,刚才还满脸灿烂笑容的母亲,为何突然间雷霆震怒?朱母见爱子不知所措地望着自己, 便放缓了语气说:“阿明,你知道她是谁的女儿吗?她是樊广瑞的女儿!” 朱向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这不可能!她怎么会是樊广瑞的女儿……”朱母不容置疑地说:“这是刚才她亲口告诉我的。并且,她还说到她父亲曾在你爸爸生前当小职员的那个县里做过县长……”朱向明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与自己在患难中痴心相爱的姑娘,竟会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之女!
  原来,二十多年前,朱向明的父亲在岭南大山中一个偏远小县的县政府里当一名抄抄写写的小职员,樊碧琪之父樊广瑞斯时正任该县县长。他在这个十分贫困的山区小县里横征暴敛,鱼肉乡民,百姓们对其恨之入骨,却又敢怒不敢言。朱向明的父亲生性耿直,实在是看不惯樊广瑞的倒行逆施,便在与同僚闲谈中怒骂樊广瑞是敲骨吸髓的酷吏。谁知,很快有人向樊广瑞告了密,樊广瑞恼羞成怒,不久便寻了个借口,以“暗通土匪”的莫须有罪名,把朱父打入囚牢,又命爪牙在他的牢饭里下了毒……朱向明从记事时起,母亲就把仇恨的种子种进了他幼小的心田,杀父仇人樊广瑞的名字,也深深地铭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可是,碧琪从未对他提起过自己父亲的名字啊!
  朱向明发疯似地冲进樊碧琪的房间,“你父亲是樊广瑞,你为什么不早点儿告诉我!” 樊碧琪刚才见朱母忽然脸色骤变地走了出去,此刻又见朱向明痛不欲生地闯进来问她,心中不由一紧,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之事,但她还是平和地回答说:“我父亲一直对我很绝情,我刚生下来的时候,他甚至想把我溺死,只因我母亲的拼死反对才没有得逞。从小到大我们一直形同路人,根本没有父女之情。所以,我从不愿对人提起父亲,包括对你,因为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楚。实际上,你也从未问过我父亲的名字。刚才妈妈问起我父亲的名字和情况,出于对老人的尊重,我才告诉了她老人家。妈妈对我太好了,我不能够对她隐瞒自己的家世情况,尽管我并不以这样的父亲为荣……”
  朱向明被这残酷的打击几乎击垮:“碧琪,你为什么是樊广瑞的女儿?为什么!”樊碧琪听朱向明凄楚地道明了事情的原委,犹如五雷轰顶,全身的热血似乎都凝滞了。 良久,她喃喃自语道:“上天啊,你为什么对我这苦命的女子如此刻薄!我究竟做错了什么,你要这样折磨我!”她蓦地扑进朱向明怀里,紧紧地抱住了心爱的人,似乎怕他不翼而飞:“向明,你是我最亲爱的人,求求你千万不要离开我!我父亲的罪孽不应由我来承担,这不公平……” 朱向明望着像受惊的小兔般颤抖着的碧琪,欲哭无泪。一边是含辛茹苦几十载抚养自己成人的生身母亲,一边是在最绝望时毅然将美好如诗的初恋奉献给自己的挚爱的姑娘,他谁也无法舍弃,他不想做忤逆母命的不孝之子,也不想当薄情寡义的负心郎。面对亲情与爱情的艰难抉择,朱向明肝胆俱裂。
  不知什么时候,朱母走了进来。她看着满面泪痕的樊碧琪,狠了狠心说: “樊小姐,请你马上离开我家。你父亲把我们朱家搞得家破人亡,你继续呆在这儿很不合适……”朱向明“扑嗵”一声双膝跪倒在母亲面前:“妈,碧琪是无辜的,她父亲的罪孽不能由她来承担!眼下兵荒马乱的,她一个举目无亲的孤身女子,您叫她到哪里去呀!妈,我求求你了,让碧琪留下来吧,我爱她……” 朱母紧咬着嘴唇,怒斥道: “起来,你这没出息的东西!为了一个女人,竟置杀父之仇于不顾,你枉为人子,枉为七尺男儿!不要再说了,我绝不会宽恕仇人的女儿……”樊碧琪抹干脸上的泪水,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去。朱向明不顾母亲的阻拦,紧追出去。
  跑出好远,朱向明才追上了樊碧琪。樊碧琪竭力想挣脱他的手:“放开我,不要让我这仇人的女儿玷污了你!你让我走, 我就是死在外边也不要你管……”朱向明的心在滴血,他把樊碧琪的手攥得更紧了:“碧琪,我真想把心剖出来给你看看!我爱你,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请你相信我……”樊碧琪凄婉地望着他:“可是,你的母亲已将我扫地出门了,事情已经无可挽回了……” 朱向明沉吟片刻,有了一个主意:“我有一个寡居多年的姑母,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为人十分善良,就住在城郊的乡下,我先安排你在她家住下,再慢慢设法说服母亲,把你接回来……” 在这人地生疏的小城里,樊碧琪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点头应允了。朱向明的姑母果然十分厚道,二话没说就收留了樊碧琪。朱向明则隔三岔五来看望她,共叙衷肠。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樊碧琪焦急地企盼着朱母回心转意……
  
  七、大洋彼岸的来信
  
  朱母并没有松口。朱向明一提起樊碧琪,她的火就不打一处来。他从母亲那儿得到的,只有尖刻的呵斥,她陷入深深的仇恨之中而不能自拔。朱向明终于绝望了,他实在黔驴技穷,索性决定马上与碧琪结婚,两人暂且把家安在乡下姑母家,将生米煮成熟饭,待将来见到了孙子,母亲纵是铁石心肠,也会接受碧琪这个儿媳的。这是朱向明剩下的最后一招了,想好后他就匆匆赶往乡下姑母家。
  进了姑母家,朱向明不禁大吃一惊:几天不见,姑母憔悴得人都脱了形,眼角还残留着泪痕;院里屋内乱七八糟,像遭到了土匪打劫一般,里里外外不见碧琪的影子。一种不祥之感蓦地袭上朱向明的心头。姑母一开口,果然大事不好:碧琪丢了!原来,昨天傍晚日本鬼子突然前来“清乡”,姑母村里的男女老少惊恐不安地四处奔逃,姑母和碧琪也随着逃难的人群踉踉跄跄地向村外的山野跑去。也不知跑了多远,当她们精疲力竭时,忽听一阵密集的枪声在近旁响起,还夹杂着“八格牙鲁”的喝骂声。人群立刻像炸了营的马蜂一样乱了阵脚,你推我搡地四散奔逃。在极度混乱中,姑母和碧琪被冲散了,待姑母逃到山脚下稳住心神再寻碧琪时,哪里还有这姑娘的影子!
  朱向明听罢,顿觉天旋地转,他大叫一声“碧琪!”便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了。姑母悠长而又急切的呼唤,把他重新拉回到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她用手轻抚着他的头,老泪纵横:“都怪我没有照顾好碧琪……”朱向明痛苦地摇了摇头,然后吃力地支撑起身子,他感到浑身上下虚飘飘的,但还是咬着牙向门外走去。“向明,你干什么去?鬼子还没有走,你不能出去……”朱向明头也不回:“我要去找碧琪!” 他不时躲避着杀气腾腾的鬼子兵,在周围的四乡八镇里执着地寻找着心爱的姑娘。他逢人就打听,被问的人却都无一例外地摇着头,谁也没见过他描述的那位姑娘。
  难道樊碧琪像朝阳下的露珠一样,从这个世界上神秘地蒸发了?没过多久,日本鬼子投降了,朱向明仍然没有找到樊碧琪。在母亲的催促下,他只得忍痛离开家乡,重返广州岭南大学继续完成自己的学业。时间过得飞快,朱向明大学毕业后,留校当了教师。解放后,他仍留在学校外语系任教。这时,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热心的同事和亲朋好友们纷纷为他张罗对象,他对此却一点儿也不动心,甚至有些心灰意冷的样子。日子久了,大家就觉得这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教师有点“怪”,谁劝他成家他就烦,渐渐地也就没人再跟他提这档子事了。他们哪里知道,朱向明是难以忘怀樊碧琪,虽然她不知所踪,但他对心上人的思念,一时一刻也没有淡漠过。并且随着岁月的流逝,这种思念愈发强烈,愈发刻骨铭心。就这样,朱向明一直未娶,几十年来孑然一身,坚守着自己那无望的爱情。
  八十年代初的一天,已经退休的朱向明忽然接到了来自大洋彼岸的一封信。他有些纳闷,自己在美国无亲无故,有谁会给自己这孤老头子来信呢?他满腹狐疑读起了来信。读着读着,他的手不由得颤抖起来,他的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喃喃自语道:“碧琪!碧琪还活着……我就知道……你一定还活着……这是我的心告诉我的……”沧海桑田几十载,樊碧琪居然还活着,她阅尽了人间风雨,现在生活在美国旧金山市。她跨过了几十年的时空阻隔,呼唤着自己青年时代的生死恋人!朱向明真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感觉,他不知道碧琪与他失散后怎么到了美国,也不知道时隔近半个世纪,她是怎样大海捞针地找到自己的,这些她在信上都没有提及,只是说她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一分钟也不想再等了!知道了她还活着,知道了他们重逢有日,对朱向明来说,这就足够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樊碧琪乘坐的泛美航空公司的班机徐徐降落在广州白云机场。朱向明的心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看见了,他终于又见到了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碧琪已是步履蹒跚的老妇人了,她也同样用焦渴的目光在人群中搜寻着,当她与朱向明殷殷的目光交汇时,身躯触电似地颤动了一下,脚步奇迹般地变得如少女般轻盈,悲喜交加中唤了声“向明!”,便飞奔过来。朱向明没想到分别数十载,她居然一眼就认出了已到垂暮之年的自己,此时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两双苍老而执着的手,紧紧地攥在了一起……
  
  八、同是天涯沦落人
  
  回到朱向明家里,他哽咽着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让我找得好苦啊……”碧琪深情而又凄婉地凝视着他,“我做梦也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见到你!”
  原来,几十年前的那个鬼子“清乡”的恐怖夜晚,樊碧琪在慌乱中与朱向明的姑母失散后,在漆黑的夜里没命地狂奔着。 她辨不清东西南北,即使能辨清,人生地不熟的她也不知道何处是安全地带,她只能凭着顽强的求生欲望,向着枪声相对较稀疏的方向跑去。坑坑洼洼的乡间土路,摔得她鼻青脸肿,她不敢停下来稍喘一口气,便爬起来又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也不知跑了多久,四周的枪声才逐渐平息下来,慌不择路的樊碧琪定睛一看,眼前出现的是船码头。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岸边泊着一艘待发的小火轮,一截跳板从船上伸出搭到岸上,船甲板上空无一人。她也顾不得许多了,咬咬牙踏上跳板踅上船钻进了底舱。舱里满满当当地装着一桶桶的腌菜和其它杂货,气味十分难闻,但樊碧琪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倒是对自己能捡条命而庆幸不已。不一会儿,甲板上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紧接着有人关上了地舱的舱盖。又过了一会儿,船就启锚开航了。
  舱里暗无天日,也不知过去了多久,樊碧琪饿了便以身边的腌菜充饥,渴了就强忍不适喝一口杂货中的白酒,她感到苦涩的日子长得似乎没有尽头。她不知道,在她呆在船舱的这些日子里,日本鬼子就投降了,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小火轮终于停下了,樊碧琪猜想是船到了目的地。舱盖被“咣嘡”一声打开了,一缕刺眼的阳光照射进来。似乎有人往舱里看了一眼,然后大声喊道:“准备卸货!”樊碧琪暗暗叫苦,这样一来,自己岂不是要被发现了吗?谁知道这船上的人是好是歹,万一……她不敢再想下去了。情急之中,她忽然看到了那些半人高的、盛腌菜的大木桶,不觉眼前一亮,忙掀起一只木桶的盖子,这桶里的腌菜这些天已被她吃掉一些,她飞快地把桶里剩下的腌菜匀到别的木桶里,然后把自己的身体蜷进了桶里,从里面盖上了盖子。不一会儿,甲板上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有几个人下到了舱底,开始七手八脚地卸货。樊碧琪藏身的木桶被抬了起来,她的心都快跳到嗓子眼了。还好,这只木桶被很顺当地抬下了船,搁到了码头上。搬运工的脚步声远去后,樊碧琪悄悄地把桶盖掀开一条缝,往外一瞅,自己藏身的木桶被放置在一堆码放得有一人多高的货物的后面,这些货物像堵墙似的挡住了前面人们的视线。事不宜迟,樊碧琪极敏捷地钻出木桶,藏进了码头上堆积如山的各种货物的空隙里,喘息稍定后,她飞一般地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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