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鹎蜜也拘在花园假山下面的密室内,手足铁链缠绕。见到顾师言与衣羽,鹎蜜道:“顾公子,赵归真已死,你还关着我做什么?不如放我出去,也算成人之美!”顾师言见她说得这般轻松,不禁怒气勃发,正欲叱骂,听衣羽问道:“鹎蜜女王,你即便能嫁给源薰君回到日本,又如何能重建邪马台国呢?”鹎蜜冷冷道:“你为情所困,背叛国家,有何资格与朕说话?”鹎蜜在衣羽面前竟是盛气凌人,自称“朕”。
  衣羽侧脸问顾师言:“顾训,我以前说话就是这样子的吗?”顾师言道:“她怎么能和你比,她虽然占了你以前的身体,但恶毒本性时常流露,怎及你温柔可人!真不知源薰君为何为喜欢上她?”鹎蜜闻言大怒,道:“不喜欢我,难道喜欢这鸡皮鹤发行将就木的大美人?”
  衣羽掩面哭泣。顾师言怒道:“好!那就让你一辈子在这里当你的邪马台国女王吧!四十年后,我再来,看你是不是长生不老!”牵着衣羽的手愤然离去。
  次日,衣羽对顾师言道:“顾训,你去请柴仙师来,我有事向他请教。”顾师言即刻去请柴岳明。柴岳明到来后,衣羽道:“顾训,你暂时出去一下好吗?我有事要单独向柴仙师说。”顾师言退出门外,立在小院里枇杷树下,看着屋内衣羽急切地对柴仙师说着什么,柴岳明侃侃作答。顾师言不知衣羽想干什么,心里忐忑不安。
  衣羽和柴仙师说了大半个时辰,又见衣羽起身下拜,柴岳明扶起,然后二人走出屋子,立在檐下。顾师言迎上去,细看二人脸色,柴岳明神色如常,衣羽蒙着面纱,看不清是何表情。
  顾师言张口欲问,衣羽摆摆手道:“顾训你不要问,过两天你就知道了。”见顾师言不放心的样子,又道:“你不要担心,我会好好活着的。柴仙师,是吧?”柴岳明冲顾师言点点头,请他再把楸玉棋枰拿出来看看。
  柴岳明当晚就在杜府留宿,彻夜研究楸玉棋枰作为移魂法器之秘。夜深人静,柴岳明推敲苦思。顾师言让泉儿给柴仙师送一碗莲子羹去。泉儿回来对顾师言道:“公子,泉儿刚刚将汪三木碗之事对柴仙师说了,仙师大感兴味。”
  子丑时分,柴岳明派人来报,请顾公子立即去见他。顾师言来到柴岳明屋内,见那楸玉棋枰放在木盆里,盆里有水,棋枰四腿浸于水中。柴岳明脸有喜色,道:“顾公子,山人总算明白了这棋枰为何能作法器了!”顾师言忙问究竟。柴岳明道:“顾公子,你不妨将手掌印在棋枰上试一试。”顾师言依言伸出右掌,按在棋枰正中,顿觉两耳“嗡”的一声,眼前似有无数人影晃动,耳中闻得各种声响。顾师言赶紧提起手掌,异感顿时消失。
  柴岳明看着顾师言惊疑不定的脸色,道:“致人于幻境,这便是移魂法器之秘。”顾师言惊喜道:“如此说仙师有办法让衣羽的魂魄回到她原来的身体了?”柴岳明道:“魂魄之事杳渺不可知,山人只能尽力而为罢了。”
  八月初一,柴岳明与衣羽带着楸玉棋枰下到密室,不与外界相通。顾师言在花园假山畔苦苦等候消息,三日三夜未合眼。
  初三日夜晚,顾师言仰躺在花园草地上望星空。秋夜的繁星分外明亮,闪闪烁烁,渐渐地又凝结成一张珠光璀璨的少女的脸,顾师言低低唤道:“衣羽,你回来!”眼前逐渐模糊起来,不觉睡去。
  忽听身边有人道:“公子爷,你醒醒,他们开门了。”顾师言睁眼一看,是泉儿,天已蒙蒙亮,急起身,见密室石门“轧轧”开启。顾师言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定身法定住了似的迈不动步。柴岳明走了出来,脸色灰暗,却带着笑意。顾师言口干舌燥,想要问一声,却紧张得发不出声音来。柴岳明侧身一让,石门走出两个人来,前面一个明眸皓齿,清艳动人,容貌正是衣羽,手足铁链已除去。后面一个病体支离,容颜苍老。顾师言不敢上前,不知哪个是鹎蜜?哪个是衣羽?
  却听后面那老妇说道:“衣羽,你看,这个男子就是顾训,他就是你心爱之人。”年轻美貌的衣羽睁着大眼睛盯着顾师言看,脸上渐渐现出笑意,笑容之美好比名花含苞,于刹那间绽放。衣羽扑到顾师言怀里,叫道:“顾训,我可找到你了!”
  与此同时,顾师言却清清楚楚听见柴岳明对那老妇道:“衣羽姑娘,天幸未出差错。”
  两个都是衣羽,这怎么可能?鹎蜜呢?顾师言记得自己仰望星空时睡着了,那么,现在亲历的一切会不会是个梦境?
  怀里的衣羽娇声道:“顾训,你不是说要带我回柴桑吗?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是骑马还是坐车?”顾师言声音发颤,问:“你真的是衣羽吗?”衣羽奇怪道:“是呀,伊婆婆说的,我是衣羽。”顾师言一脸茫然。
  柴岳明过来道:“衣羽小姐,你先跟婆婆去洗漱吧。”衣羽点点头,对顾师言道:“顾训,你在这里等我呀,不要一个人走掉。”那娇憨的神态好像一个小孩子,跟着那老妇到后院去了。
  顾师言向柴岳明走近几步,道:“仙师,我这是做梦吗?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边的泉儿道:“公子爷,这不是梦!”
  玉鬘急急跑来问:“小姐呢?小姐呢?”杜瀚章、温庭筠、云天镜等人也都匆匆赶到。柴岳明道:“你们先不要去打扰她们,随山人到大厅,山人详细道来。”
  众人来到大厅坐定。柴岳明喝了几口茶,开口道:“现在有了两个衣羽小姐。”众人面面相觑。柴岳明接着道:“山人原不会移魂大法,虽有神器之助,却也不能让衣羽小姐的魂魄回到她原来的躯体。”
  顾师言听了这话,一头的迷雾,如在梦中。
  柴岳明道:“那日衣羽小姐求山人无论如何施法试一试,其实山人并无半分把握,弄不好魂魄俱散,非疯即傻!山人思得一法,借神器之力,虽不能移魂,却可洗魂。山人穷三日三夜之功,将占据衣羽躯体的鹎蜜之魂尽数散去,只是衣羽之魂却还是无法回去。道书所载‘魂魄离体,人即身死’。然而,这失去魂魄的衣羽的躯体却依然能言能动,只不过幼稚如孩童,记不起任何事而已。山人技止于此,无能为力了!”
  顾师言问:“既如此,她又怎知我的名字?又何以对我这般亲热?”
  柴岳明道:“这是衣羽姑娘的主意,她让山人施法令这少女相信她就是衣羽,她所爱的人是顾训顾公子。”
  正说话间,两个衣羽来至大厅。衣羽说道:“我是伊婆婆,这位是衣羽姑娘。”然后领着少女衣羽一一与厅上众人相见,介绍姓名,好像长辈对晚辈一般。少女衣羽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东看西看,见到顾训,忙偎依到他身边,甜甜道:“顾训,我正找你呢。”
  玉鬘走到衣羽跟前,叫了一声:“小姐!”衣羽道:“玉鬘,叫我伊婆婆。”玉鬘含泪叫了一声:“婆婆。”
  此后十余日,少女衣羽整日跟在伊婆婆身边,听婆婆对她说以前的事,这些事她都忘了,就连字也不认得了。伊婆婆还教她识字、弹琴,她知道自己命不长久,恨不得把脑子里的事一下子全部移到少女衣羽的脑袋里。佛说人有“宿慧”,少女衣羽就是如此,几乎是过目不忘,十天时间竟已识得二千余字,写的字虽然稚拙,但宛然卫夫人簪花体神韵。那日顾师言买来一袋开心果,少女衣羽赶忙放下纸笔来吃开心果,喜孜孜道:“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吃,我最爱吃了,顾训,你真好!”顾师言看看伊婆婆又看看她,心里悲喜交集。
  杜瀚章接父亲杜琮来信,杜琮严责儿子处事不当,以致南诏酋龙愤而离京,径回南诏太和城去了。杜琮命杜瀚章参加万寿公主婚礼之后即刻启程回成都,不得耽搁。
  杜瀚章这才记起这日已是八月十三,后日就是公主大婚之期,当即与顾师言各备了一份厚礼送去。
  八月十五中秋佳节,郓王为显歌舞升平之象,将万寿公主下嫁大学士郑颢的婚礼铺排得极尽豪奢。顾师言却是闷闷不乐,杜瀚章近日便要离京回西川,问他是否一道南下?顾师言虑及衣羽病情日重,怎经得起旅途颠簸!
  泉儿听说杜瀚章他们要走,便对顾师言道:“公子爷,那我们搬回桃园湖畔的旧宅去吧,现在太监们再不敢找你麻烦了。”顾师言最近事繁心乱,都忘了自己在京中还有那么一处住所了,当下带着萦尘、泉儿去看旧宅。少女衣羽也要跟着去,还问婆婆要不要一起去?
  伊婆婆这两日卧床时候多,起身时候少,想必是因为教导衣羽太耗精力的缘故。顾师言对她说不要这么急,伊婆婆道:“顾训,我知道我活不了多少日子了,我非常想在临终前给你一个真正的衣羽!”
  云天镜亲自驾车送顾师言几个去桃园旧宅。旧宅大门上的封条早已被风雨剥落,门环锈迹斑斑。泉儿兴致勃勃道:“明日请磨镜匠把这门环打磨一下,包管精光锃亮,公子爷又可以在这里大宴宾客了。”
  大门是从里面拴上的。云天镜逾墙进去开了门。顾师言、衣羽、萦尘、泉儿一起进到门内,但见庭院荒芜,枯枝败叶满地,两株硕大的名贵牡丹也都枯死了。顾师言轻轻叹息,穿过庭院,进到正厅,忽然“咦”了一声,厅中桌椅器具竟然颇为干净。此处已近一年无人居住,应该积上厚厚一层灰尘才是!心念一动,想起阿罗陀。阿罗陀二月间从杜府出走,至七月初毙命于华山之巅,这其间有数月之久,他毁容之后相貌奇丑,若住客店则太过骇人耳目,只有这被封的旧宅可容他藏身。
  顾师言来到原先阿罗陀的房中一看,屋内果然有阿罗陀留下的衣物,念及阿罗陀处心积虑要报灭国之恨,只因不肯伤及他而功亏一篑,不禁落下泪来。顾师言最痛悔的是自己不该指引酋龙发现阿罗陀藏匿之处,那样的话,阿罗陀纵然报仇不成,也可保住性命。
  衣羽见顾师言落泪,问道:“顾训,你怎么哭了?”顾师言道:“我很后悔一时糊涂,害死了一个好朋友,这位好朋友以前你也是认识的,他对你也很好。”衣羽睁着一双妙目,道:“我以前认识这么多人吗?为什么现在都不记得了?”萦尘道:“衣羽小姐,伊婆婆不是对你说了吗,你因为生了一场大病,才把以前的事都忘了,你现在不是记起好多了吗?”衣羽不高兴道:“那都是婆婆提醒我的,我自己一点都不记得,只记得我名叫衣羽,顾训是我心爱的人。”萦尘道:“那就是了,你还不信公子对你说的话吗?”衣羽点点头。
  顾师言又到他自己住的房间去看,却见窗明几净,床上铺着竹簟,一床锦被叠得整整齐齐。顾师言顿起疑心,他知道阿罗陀绝不会住到这房间里来,看这样子,好像昨日就有人住在这里!
  窗下梨木桌上有两杯残茶,顾师言走过去端起一杯,竟然尚有微温,正自诧异,忽听身后的萦尘大叫:“公子小心!”床边衣橱门扇自开,一团衣物飞出,向顾师言扑来。萦尘奋不顾身冲上前阻拦,就觉背心一凉,已被利刃刺中。
  衣物散开,一女子手持沾血的短剑立在顾师言面前。顾师言抱住摇摇欲倒的萦尘,惊怒交加,喝道:“蒋云裳,你这贱人!”
  蒋云裳银牙一咬,恨恨道:“顾师言,你害得我整日东躲西藏,无处安身,今日非取你狗命不可!”挥剑朝顾师言面门疾刺。蓦然白影晃动,蒋云裳短剑脱手,脸上挨了重重一记耳光。蒋云裳大惊,往后连退,撞在衣橱上,衣橱门忽然整扇倒下,橱里又跳出一人,搂住蒋云裳的腰,二人破窗而出。听得外边云天镜喝道:“真修静,是你!”
  屋内的衣羽呆呆地看着自己的手,道:“我怎么还会武功?”
  顾师言大叫起来:“云师傅云师傅,你可有伤药,快救救萦尘!”
  真修静双臂被尉迟玄折断,尚未痊愈,云天镜本可擒住他,但听顾师言叫得急,只得弃下二人奔进房内。真修静与蒋云裳乘机逃离。
  萦尘背上剑伤极深,半边身子全是血,顾师言想用手去捂她伤口,哪里捂得住!衣羽和泉儿在一边吓得脸煞白。云天镜见萦尘背脊创伤鲜血狂涌,心知伤到了大血管,伤药根本止不住血,当下食指连点,封住萦尘督脉之至阳、灵台、神道、身柱、风府五大穴,出血稍缓,随即用药粉撒在剑伤处。血是止住了,但云天镜的脸色十分沉重,道:“顾公子,你抱着她别动,我去请医生来。”飞身出门。
  顾师言单手无法将萦尘抱到床上去,又不敢叫衣羽、泉儿帮忙,怕稍一移动伤到她,便慢慢坐倒在地,让萦尘的身子伏在他腿上,背部向上,不致于触动到伤处。萦尘的头一动不动靠在顾师言臂弯里,双目紧闭,脸上已没了血色。顾师言不停地轻声唤她:“萦尘萦尘,你不要睡过去,一定要打起精神来,你能睁开眼睛吗?你看看我,我是顾训。”
  萦尘睫毛扇动,努力睁开眼来,嘴唇哆嗦着,声音微弱:“顾训,你抱紧我,我好冷。”顾师言道:“好好,我抱着你。”泉儿忙将床上锦被抱来给萦尘盖上。萦尘眼睛变得无神,眨着眨着就想闭起来。顾师言不住口地和她说话,不让她昏昏睡去,因为她这一睡去就可能永远无法醒来。
  外面大门“砰”的一声响,脚步声急促,一人杀猪般大叫:“你这人真是岂有此理,看病怎么这样?莫不是强盗打劫!”
  云天镜胁下夹着一人风一般进到屋内,将那人放下,道:“赶快救治!”这人五十来岁,山羊胡子,想要开口埋怨几句,见屋内人人神色凝重,便闭了嘴,走过来看萦尘背伤,伸指轻轻在伤口一侧按了按,咋舌道:“脊椎割断!华陀再世也救不得。”顾师言大惊,急道:“烦先生无论如何救她一救!”老者摇头道:“不是在下无能,就是宫廷御医来也是不济事,还是早早给她准备后事吧。”说罢整整衣裳,退出屋去。云天镜想拦住他,跺了跺脚,却又作罢,道:“这是个庸医,我再去找名医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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