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4年第8期

灞陵雪

作者:郑 晖




  萦尘道:“云师傅,不要再找医生了,没用的,我胸口以下已经没有了知觉。公子,你不要太难过,这样伤身子,萦尘能死在公子怀里也算无憾。”
  顾师言见萦尘两眼有了神采,说话也流利多了,忙对云天镜道:“云师傅,烦你再去请个名医来,一定要救活萦尘。”
  云天镜惯走江湖,于生死弥留之际见得多了,心知萦尘已是回光返照,命在顷刻。也不多说,掉头出门,解开驾辕马匹,骑马去请京中名医秦鹊。
  凉秋八月的午后,阳光穿窗斜照。萦尘的脸颊竟有了一丝晕红,眼睛看着顾师言,柔声道:“顾训,你陪我说一会话吧?”顾师言使劲点头,泪落不止,这数月来他很少有单独和萦尘说话的时候。
  萦尘眼神悠远,道:“公子,你可记得?年初我们四个人从柴桑摆渡过江,我问公子可曾游玩过眼前的庐山?公子说未曾登临。我说‘公子常年出外猎奇览胜,却对自己家乡的好风景错过,未知何故’?泉儿说家乡的山水日后机会多的是,随时可以去游玩。”
  顾师言不住点头,却不明白萦尘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事?
  萦尘轻轻叹息一声,道:“萦尘就好比那庐山,长年在公子眼前,公子却最容易把我忘掉。”
  顾师言闻言大恸,道:“对不住,对不住。”萦尘道:“公子,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说起这事来了。”顾师言垂泪道:“萦尘,你要活下去,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
  萦尘笑了笑,好似秋阳下一株白瓣黄蕊的菊花,美得令人心痛,又好像想起什么事来了,伸手到怀里摸索。顾师言问:“萦尘,你找什么?”萦尘不答,忽然脸现喜色,抽出手来,掌心握着一物,侧头对衣羽道:“衣羽小姐,你来。”衣羽怯怯近前。萦尘朝她伸出手,道:“来,这样东西交给你,你要……”
  衣羽伸手来接,哪知萦尘的手突然垂下,一枚指环从她手里掉落在地。
  萦尘死掉了。
  指环是山萝给她的,现在她把指环留给衣羽。
  云天镜请来的名医秦鹊在大门口听到里面悲声一片,便不肯进来,原路回去。云天镜赶去向杜瀚章报信。杜瀚章闻报如遭雷击,上马急急赶来,见顾师言抱着萦尘坐在地上,状若痴呆。杜瀚章跪倒在地,托起萦尘的头。萦尘嘴唇微微张开,眼睛已是紧紧闭上。
  杜瀚章用拳头死命擂地,嘶声道:“萦尘,我喜欢你,以前我一直不敢说。现在我要说出来,可是你已经听不到!”杜瀚章无比悲伤。
  萦尘的灵柩暂置于慈恩寺,待顾师言南归之日运回柴桑安葬。
  八月十九日,杜瀚章带着戚山堂、卞虎等二十余人离京回川,顾师言与温庭筠、云天镜直送至曹家庙才依依而别。杜瀚章道:“顾训,明年清明我要来柴桑在萦尘坟头烧些纸钱,你不会见怪吧?”顾师言道:“一言为定!”
  杜瀚章等人早已远走不见,顾师言却还迟迟不肯打马归去。江淹《别赋》开篇云“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又有“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之句。顾师言心中默诵,当此情景,能不伤感?
  顾师言三人回到桃园湖畔住所,杜府留守的管家来报说,郓王派来一个武弁,告知真修静、蒋云裳俱被擒获,已然就地正法。
  萦尘大仇得报,但顾师言心里没半点喜意。
  天气一日凉似一日,伊婆婆已是卧床不起,顾师言、玉鬘和少女衣羽片刻不离地陪着她。少女衣羽这些日子也沉静了许多,不像初时那般天真嬉闹。这日伊婆婆精神稍好,故意让玉鬘陪衣羽出去,她对顾师言道:“顾训,她现在已经是真正的衣羽了,可以伴你终生,我的心事已了,也可放心去了。”顾师言拉着伊婆婆枯瘦的手掌,不知说什么才好。
  严霜九月,长安不比柴桑,天气已然颇为寒冷。顾师言夜里也陪在伊婆婆身边,拿个矮凳坐在床边,实在困了就伏在床沿小睡一下。九月二十七之夜,北风低啸,顾师言在屋里生上炉火,坐在矮凳上看伊婆婆昏昏沉沉的样子,心中百感交集,思来想去,不觉伏在床沿睡去。
  半夜里听得伊婆婆叫他:“顾训,你听,是不是下雪了?”
  顾师言惊醒过来,见伊婆婆眼睛亮亮的对他说话,侧耳细听,听得有一种细微绵密的“簌簌”声,宏大深远,充溢于整个天地之间。顾师言开门去看,果见满地银白,漫天大雪纷纷而下。
  寒风灌入屋内,顾师言忙关上门。伊婆婆道:“顾训,天冷了,你该加件夹袍了。”顾师言已有好几日没听到她说出这么清晰的话来了,想起封子期说过伊婆婆活不过今冬第一场雪的谶语,一种不祥之感无情地将他笼罩,走过去拉住伊婆婆的手,叫道:“衣羽。”
  伊婆婆道:“好,最后叫我一次,我会牢牢记住的,我是衣羽,我心爱的人是顾训顾师言,无论刀山油锅、寒冰烈火,我都不会忘记,因为……我说过的,如果,有,来世,就……会来寻你,除非……没有。”说到后来,气息微弱,难以为继。
  顾师言揪着自己的头发,呜咽失声。
  玉鬘、少女衣羽、泉儿、温庭筠、云天镜都来到伊婆婆屋里。顾师言问衣羽那枚指环可在?
  衣羽伸出左手,萦尘留给她的宝石指环就戴在她无名指上。顾师言道:“衣羽,你可以把指环送给婆婆吗?”衣羽说声“好”,当即退下指环,递给顾师言。顾师言将指环戴在伊婆婆手指上,说道:“你来寻我的时候就戴着这指环,我就知道是你。”
  伊婆婆微微点头,含笑长逝。
  顾师言欲哭无泪,一月之间,他所深爱的两个女子先后离他而去,但觉天地苍茫,人生无味。
  遵照伊婆婆遗言,顾师言将她埋葬在灞陵原上,就在望月研一的墓旁。
  大雪纷飞,山陵裹素,顾师言在墓前久久不忍离去。
  日暮时分,顾师言等人回城,走到灞陵桥上时听得身后马蹄声急促,当下往旁边一让,就见两骑冲风冒雪,从桥上驰过。顾师言瞧二人背影有些眼熟,就见一人带住马,掉头过来,叫道:“是顾师言顾公子吗?”顾师言迎上前去,见是遣唐使官员山田。山田一眼看到顾师言身边的少女衣羽,大吃一惊。
  顾师言淡淡一笑,问:“山田录事,讨回天皇的诏书了?”山田道:“是是是。”一边偷眼打量衣羽,试探道:“顾公子找回衣羽姑娘了?”顾师言道:“是,与贵国殿下所宠的羽姬很像,是吗?”山田连连点头:“太像了!太像了!”又道:“天皇陛下已下旨由藤原大人全权负责遣唐使事宜,源薰君殿下即便想带羽姬归国也是不可能了!”说罢,拱手作别,与小佐佐木复命去了。
  伊婆婆既已安葬,顾师言在京中再无牵挂之事了,打点行装准备回乡,邀温庭筠、云天镜到柴桑共度新年。顾师言已决定今后老死乡里,裹足不出远门。于是,向京中故交一一登门辞行。
  十月初七,顾师言、云天镜、温庭筠、衣羽、玉鬘、泉儿六人,连同萦尘的灵柩,启程南下。令狐绹、郑颀、柴岳明、阎景实、郑颢和万寿公主都来送行。郓王府长史赶来道:“王爷本欲亲来给顾公子饯行的,无奈日本国遣唐使也是今日归国,是以不能前来,请顾公子见谅。”一面命跟来的差役将一份厚礼送上。顾师言谢过。
  大雪连下了数日,今日始得放晴。顾师言与送行友人依依惜别,万寿公主泪眼汪汪道:“顾训,我生性喜聚不喜散,最怕与朋友分别了,觉得很难受,以后你一定还要进京来看望我们。”顾师言道:“公主重情义,是热闹人。郑颢兄,日后你们兄弟若放了外任,一定要带公主到柴桑寒舍作客。”
  正说话间,一骑马的青年官员上前拱手道:“顾公子,可还识得在下否?”一面向令狐绹、郑颢等人寒暄问候。
  顾师言听令狐绹称呼这青年官员“莫大人”,登时记起他便是今科状元莫宣卿,是在白马寺酒楼认识的,阿罗陀就是在那酒楼上痛殴鹘坊太监。
  莫宣卿身后还有一个骑驴隐者,头戴高屋纱帽,身穿野服宽袍,上前向令狐绹长揖。令狐绹道:“下官无能,委屈先生了,先生今欲何往?”一面向顾师言介绍道:“这位是终南山隐士李远先生,是大诗人。”
  顾师言认得李远,就是那日在白马寺酒楼与莫宣卿弈棋的那位隐士,赶忙施礼。李远道:“令狐大人抬爱,只是李某命该托迹山林,李某这次回余杭,绝迹不入京了,功名利禄之心,从此冰消。”向众人遍施一礼,骑驴踏雪,过灞陵桥。
  顾师言见李远悒郁寡欢,问令狐绹何故。令狐绹道:“下官向皇上举荐李远先生为杭州刺史,皇上一听便道,‘这个李远,朕也知道,他有二句诗传诵一时,青山不厌千杯酒,白日惟消一局棋。’”
  万寿公主快人快语:“父皇现在看到下棋的人就烦,依我看,父皇是不满顾训助漼哥夺权。”郑颢忙道:“万寿,不许胡说。”万寿公主噘嘴道:“就是嘛!”
  顾师言怏怏,辞别令狐绹等人后又去灞陵原伊婆婆坟墓。顾师言命泉儿将楸玉棋枰取出,道:“此物不毁,流祸人间。”
  一把火,将这移魂法器焚化在伊婆婆坟头。
  一行人乘车策马上路,正遇见遣唐使车队浩浩荡荡过灞陵桥。一辆马车帘幕一掀,一女子探头出来叫道:“唐傻,唐傻!”顾师言见是藤原空婵,忙道:“恭祝藤原小姐归国平安。”
  藤原空婵命马车停下,招手叫顾师言近前说话,顾师言不敢太靠近。藤原空婵薄怒道:“怕我吃了你?你这没良心的!”顾师言怕她胡言乱语起来,忙靠近车窗道:“藤原小姐还有何事?”
  藤原空婵脸上忽现娇羞之色,附耳低声道:“唐傻,我怀孕了。”说罢,放下车帘,马车辚辚而去。
  顾师言傻了。
  源薰君和藤原良房骑马过来相见。顾师言定下心神,问藤原良房使团印节可曾寻回来?
  藤原良房道:“有劳顾公子挂问,印节失而复得。妖僧吉备真备也已一命归西。”顾师言怅然,老僧吉备真备数次救他性命,无论如何,对他总是颇有恩义,当即合什念佛。
  源薰君眼望衣羽,对顾师言道:“顾公子,你真是好本事,你寻回了衣羽,我失去了羽姬。”顾师言道:“世上本无羽姬,只有衣羽。”
  源薰君一笑,不再置辩,却从马背上探身过来,低声道:“檀越别踩了老衲的脚。”说罢哈哈大笑,与藤原良房并骑而去。
  源薰君最后说的这句话,是顾师言在松果山佛崖寺初次遇见吉备真备时那老和尚在他背后说的,一字不差!(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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