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1期
驼队不要女人
作者:郭地红
过了嘉峪关,满目一片荒凉,骆驼客们悠悠地唱起了歌:
新疆人少却地方大/戈壁滩种的是棉花/吐鲁蕃的葡萄哈密的瓜/养活了穷人的娃娃/全家的老少们走起了/逃难的人西口外走了/父老乡亲们告别了/长长地作了个揖了/嘉峪关一出(者)泪不干/看不见家乡的景了/逃难的人缺吃(者)又少穿/阿一个同情(者)问了/一出个嘉峪关泪不干/尕妹妹受了可怜/十站(哈)八站也往前赶/只盼的混上个吃穿/
那个唱歌的一会儿变成男声,一会儿变成女声,如泣如诉,凄凄切切:
尕马马拉到(者)柳林里/柳林里有什么草呢?/口口声声出门呢/西口外有什么好呢?/北半个云彩半个雨/西半个红日头照了/走新疆吃苦只为了你/为你连命也不想要了
唱到小夫妻分手的时候,那声音可真是肝肠寸断:
套上黄牛犁地哩/回头上鞭梢儿绕哩/跟阿哥就要分离哩/我心里拿刀子绞哩/手扳上窗子看月亮/月亮架里头钻哩/身披上夹袄送阿哥/眼泪把心窝淹哩
那个男人也悲怆地回应:
黄铜的烟锅乌木的杆/配下个打火的火镰/上了路不由我回头看/把阿妹丢下是可怜/日头落了实落了/长虫架石崖上过了/指甲连肉离开了/活剥了心上的肉了
歌唱得越来越动情,叫人想起离别时难舍难分的情景。汉子们跟随着驼队要走遥远的口外,觉得孤寂,惆怅。他们想念在故乡的女人。此时在家乡的女人,多么渴盼闯口外的汉子早日回来,他又模仿女声唱道:
有钱了带了一匹绸/没钱了带一块布来/有心了看一回尕妹 /没心了辞一回路来/白纸上写一个黑字来/黄表上拓一个印来/活了(者)捎一封书信来 /死了(者)托一个梦来/……
枣花听了,心里酸溜溜的。
五
他们到达哈密,夜晚,枣花躺在父亲的帐篷睡着了。半夜里,她悄悄爬起来,摸黑到外面解手。她在一片草丛边解完手,刚提上裤子,忽然听到身后一阵响动,不觉一惊。扭头一看,发现一个黑糊糊的小东西,朝自己走来,却是个小动物。她大胆地抱起它,走回父亲的帐篷。
第二天早晨,天一亮,父亲发现帐篷里多了一样东西,问枣花:“这是啥?”
“我昨天晚上拾的小狗。”
“傻孩子!这不是小狗,是狼。快把它扔掉!”父亲凭着多年丰富的经验命令她。
“不,我喜欢它。你看它多可怜啊!”
“它会给我们带来灾难。”
“爹爹,不会的。你看它又瘦又小,腿也断了。跑也跑不快,把它扔掉,它会死的。” 枣花恳求爹爹。
李银锁叹了口长气,他心疼女儿,不忍心看她落泪,只好答应了女儿的恳求。枣花给它取了个名字:赖货。
枣花把赖货带在身边,一个月后,终于来到巴里坤。枣花说要去找马驹。父亲见枣花很执着,便叫她骑一峰骆驼去找马驹。
“老爷爷,你见过一个抱五弦琴的歌手吗?”
“没有。”
“老奶奶,你见过一个戴羊皮帽子的歌手吗?”
“没有。”
巴里坤太大了,到哪里寻找马驹呢?一个星期过去了,枣花也没有找到马驹。
爹爹劝说枣花:“死了那条心。回家吧!”
“不,爹,我一定要找到他。” 枣花执拗地说。李银锁无可奈何,只得将女儿留在巴里坤,自已率队离开。一月又过去了,仍然没有找到心上人,枣花也死了心。
李银锁率队再次来到巴里坤,劝走了女儿。驼队的日子像路途一样漫长。赖货一天天长大,长成了一匹威风凛凛的狼,它跟着驼队,每天像影子跟着枣花让人十分爱怜。枣花也非常疼爱它,每天给它肉吃。
天渐渐黑下来,驼队在戈壁深处宿营。骆驼客们解连子卸套子,刚安顿好驼队,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好,狼群来了!”
这一声喊把大家都惊呆了,从暮色苍茫的戈壁深处走出一群狼。绿莹莹的狼眼闪闪烁烁,仿佛点起了无数的蓝火。它们逐渐向宿营地靠近,将驼队包围。李银锁走驼路二十多年,遇到过无数次可怕的险情,明白群狼的厉害。他抽出手枪,叫大伙操家伙,准备与狼群狠拼一场。
狼群渐渐围上来,把一支庞大的驼队围得水泄不通。一个挨着一个和骆驼客们对峙,一匹头狼张开血盆大嘴,噢噢地嗥叫,群狼们跟着嗥叫。恐怖的狼嗥震撼着黑沉沉的戈壁。
就在紧张万分的时刻,赖货跑了出来,它跳到高高的驼背上,面对着凶恶的头狼,扬起脖子,噢噢噢地大嗥三声,对方也回应了三声,整个狼群随及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声。赖货似乎急了,冲到头狼面前,狼毛耸立,抖了三抖,它摇曳着脑袋,连摇了三下,又发出嗥叫。一声、二声、三声……一连嗥九声,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恐怖,一声比一声撼人心魄。
风撩起赖货的长毛,它的绿眼里似乎要滴出血。
骆驼客们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们惊骇地注视着这可怕的场面,攥着家伙的手都出了汗。李骆驼心里明白,赖货是在和自己的同伙激烈地谈判。
这时,只见那匹头狼无可奈何地摇摇脑袋,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转过身去,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劲头,此刻却荡然无存。它摇着短尾巴,朝茫茫的戈壁走去,狼群一阵风似地消失在黑夜里。
枣花眼看着狼群潮水般地退去,心中一阵喜悦,她扑上去一把将赖货抱在怀里,紧紧搂着它。赖货伸出长长的舌头,舔枣花的脸和手,和枣花好一阵亲热。
六
一天,枣花突然对爹说:“我肚子疼,想吐。”
爹赶紧把她带到郎中那儿去把脉。郎中把了一会脉,笑哈哈地对爹说:“她有喜了。”
爹突然瞪大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枣花每天早晚都和自己在一块,怎么会……
那个郎中又重复一遍。爹拉起枣花的手,出了门,第一句就问:“娃娃,到底咋回事?”
枣花沉默,不发一言。
爹问是骆驼客里的哪一个。“你说是谁吧,是谁的种?我打死他个驴日的!”
爹急了吼叫:“不说,我打死你!”
枣花低下头,红着脸哭了,“扑通”一下跪在爹爹面前,对爹说:“爹爹,我对不起你……”
一种可怕的念头突然升起,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个赖货,只有它和枣花天天厮守在一起。他不敢再想下去。爹一时气得浑身发抖,他举起手狠狠打了枣花一个耳光,长长叹了一口气:“天哪,我哪一辈子造的孽!”
爹一脚踢倒枣花,奔向宿营地,他要一枪结果赖货的小命。枣花预感到可怕的事情就要发生,她忽地站起来,追赶父亲。迎面跑来了赖货,爹挥舞着手,朝赖货开了一枪,赖货一跳,躲开了,紧接着又是一枪,这一枪击中了赖货。它惨叫一声,掉转头,跑向戈壁深处。
几缕灰色的狼毛漂浮在空中,地上有一滩殷红的黑血。
枣花抓住爹的手:“爹,是女儿的不是,我给你丢人,你就打死我吧!”孩子是谁的,她对爹不敢说。
爹像狼似地嗥叫一声。
一抹残阳涂抹在父女俩身上,两人石雕般不动。
七
一个月后的一天上午,驼队进入猩猩峡。李银锁下令加快速度,在天黑前穿过十几里长的峡谷。他知道,这里是土匪们经常出没的地方。
越往前走峡谷越狭窄,峡谷里只有一线天,走五里才能见天。
日头偏西,夕阳重彩浓抹,把猩猩峡涂成了玫瑰色,嶙峋的怪石,弯曲的古树,显得光怪陆离。当最后一抹晚霞的余辉消失的那一刻,峡谷变得更加苍凉、迷茫。
一股冷飕飕的阴风吹过耳边,“叮当叮当”的驼铃惊飞起几只大鸟,“扑楞楞”地飞去。
一声炸雷般的吼声:
“站住!”
只见一个黑影站在悬崖顶上厉声喝道。
“叭叭叭”,一排枪声响过。有几峰骆驼被打倒在地。不好,遇见了枪匪。
这时,从峡谷深处,又跳出百十个黑影,有端长枪的,有拿短枪的,有提大刀的。李银锁意识到遇见的是一支有武装的枪匪。他把三十多个镖客分成两拨,一头往前突围,一头守后卫,
驼队站住了,李银锁背着手走上去。
“啊哈,是老大,好久不见!”他嗓门洪亮,一点也不胆怯。这时,只要稍微露出一点惧怕,劫匪就会变本加厉。
一个头领模样的人,在崖顶上喊:
“我是黑爷,丢下驼队,回去吧!”
“有话好好说,天黑说话看不见人,驼队丢下交给谁?”
“少废话!”
“黑爷老大,久闻大名。你把我一个驼队拿走,就断了几十个兄弟的活路。”
“砰!”李银锁中了一枪,他一闪身,藏进石头缝里,捂着伤。
“砰砰砰!”三声枪响。那个头领一挥手,百十条黑影包围上来。枪栓拉得呼啦啦响,土匪们冲了上来。
李银锁喊叫着指挥镖客们用长短枪一齐向土匪射击,峡谷里响起炒爆豆似的枪声。一峰峰骆驼被击中,“轰”地倒下去,李银锁心里刀绞一般地难受,他痛苦地喊叫:“我的骆驼完了,完了!”
李银锁身边的几个镖客倒下去了,他的枪里只剩下一颗子弹了。怎么办啊?谁也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时,一个怪物似的家伙冲进土匪群,土匪们背后突然遭到袭击,一片混乱。李银锁乘机冲出峡谷。
土匪们烟消云散,李银锁清查了骆驼,一千峰的驼队只剩下百十峰骆驼,损失惨重。李银锁倒在枣花怀里,他哭了。
这时,枣花惊叫一声:“爹爹,你看,那是谁?”
爹抬起头,朝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匹狼,是赖货!它孤零零地蹲在高高的悬崖顶上,一动不动,似个石雕。
李银锁叫骆驼客把死骆驼剥皮,他亲自割下一条骆驼腿,扔给赖货。他恳求道:“我李银锁求你了,我给你跪下,你走吧!”
驼队继续往前走,那个赖货远远地跟着走,李银锁回头发现赖货,停止前进。他走向赖货,两只牛蛋大的眼珠子盯着它,“唰”地抽出手枪吓唬它,它仍然不走。李银锁恼怒了,举起枪对准赖货,赖货仍然不动。李银锁口中恶狠狠地骂,扣响扳机,“砰!”一声枪响。只见赖货的脑袋上突然盛开出鲜艳的花朵,它吃惊地睁大眼,望着李银锁手中冒烟的枪,慢慢倒了下去了……
枣花古怪地叫了一声:“爹——”
八
李银锁带着他的残余驼队出发了,他把枣花一个人留在家里。
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枣花躺在床上,紧紧咬着牙,一声不吭,生下了一个男孩。她低头朝孩子看去,一行眼泪涌了出来,那是一个孱弱瘦小的孩子,孩子哇哇地哭叫,那声音却像狼嚎。她睁开眼,缓慢地支起身子,拿起剪子狠狠剪断脐带。她抱起孩子喂奶,孩子很快不哭了。当李银锁的驼队回到家时,孩子已经满月了。
就在孩子百天时,一场风寒要了孩子的小命。李骆驼抱起孩子,枣花跟在后面,走进戈壁深处的芨芨草滩上。李银锁挖了个坑,把孩子悄悄地埋葬了。
枣花再也没有流泪。过了没多久,枣花又跟着驼队出发了,驼队再一次在戈壁上宿营。黑暗里,宿营地周围绿莹莹的灯火闪烁,李银锁打亮火把,大吃一惊,最前面的是那匹凶恶的头狼,它耀武扬威地嚎叫着,黑压压的狼群一齐呼应,李骆驼害怕了,对身边的枣花说:“孩子,这一次,我们完了,爹不该打死赖货。”
枣花低着头,不说一句话,眼睛里满含泪水。
他手中的枪不停哆嗦,他大声叫骆驼客们点起火把,冲出狼群的包围圈。十几个驼客保护着枣花,骑上骆驼突围。枣花回头看爹,只见他一只手举着火把,一只手挥舞着匕首,同狼群搏斗。火把突然熄灭了,枣花听到爹爹的一声惨叫,划破夜空。
“枣花——”
九
一支庞大的驼队消失了,枣花接替父亲的残余的十几峰骆驼,继续走在漫长的驼路上。
一天,枣花的驼队来到巴里坤镇,她看见街上有许多人在听一个瞎子歌手在唱歌。那是一支好听的民歌《阿拉木汗》:
她的眉毛像弯月
她的腰身像绵柳
她的小嘴很多情
眼睛能使你发抖
阿拉木汗什么样
身子不肥也不瘦
……
她好奇地走进去,那不是马驹吗?他抱着五弦琴一边弹一边唱。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的眼睛瞎了,他看不清枣花。
两年前,马驹追赶上新娘子来到巴里坤,被新娘子的丈夫发现。他找了几个兄弟,将马驹弄到戈壁滩上,捆绑在马桩子上喂狼。长辫子新娘偷偷骑马跑到戈壁滩上救他,又被丈夫发现,丈夫派人看管新娘子,用石灰把马驹眼睛弄瞎了。从此,马驹孤独地流浪在巴里坤的草原上,给人们唱歌谋生,人们都叫他“瞎子歌手”。他的歌声却一直很迷人,打动了草原上的人们。
枣花终于找到了心上人,可她心里却一阵酸楚。瞎子唱完了歌,人们疏散了,她走上前拉住马驹的手。
“骆驼娃子,我是枣花……”
“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