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第3期
“雅院”真凶
作者:曹 斌
观前街附近的一座私家院宅。午夜时分,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凶案发生了。
此院是苏州巨商夏斯祺的私邸,因其由乃父夏雅亭传下,故得名“雅院”。雅亭在世时曾为苏州商会会长,祖上便经营姑苏丝绸,如今夏斯祺依然做丝绸生意,除了在苏州开着三四爿绸缎庄外,在全国数家大城市里也开有绸缎庄,其富甲一方自不待言。话归正题,还是回到凶案发生的那天晚上。
一、事发当夜
夏家的人刚在厅上吃完晚饭。夏家有个规矩,晚饭后全家要在厅上小聚一刻,为的是彼此沟通信息,今日也不例外。此刻,厅上坐着老爷夏斯祺、夏太太、大小姐白兰、二少爷家驹及夏斯祺的姨太太梅姨。夏斯祺年近六旬,一副富家老爷派头,同微微发福的夏太太讲了几件生意上的事情,然后用眼瞥了瞥大小姐与二少爷,意即:有话说吗?
大小姐白兰一向文静,不喜多言。于是,起身向老爷、太太道:“你们说话,我先回自己房里看会书。”说着辞出。
二少爷家驹也欲跟出,老爷轻声唤住道:“家驹留下,我有话对你讲。”家驹皱了下眉头,勉强坐下。
老爷随意问了几句警察局的事情,因家驹在警局供事,然后对梅姨道:“你先回自己房里去,我跟家驹说几句话。”
梅姨脸上泛起一层红晕,而家驹心中不免“咯噔”一下,知道老头子要发难,只听他咳了声道:
“身为国家警务人员,当为人表率,处处检点自己的行为,知道吗?”
“知道了。”说着,家驹不快地瞪了对方一眼。
接着,老爷突然问道:“听说你昨晚约梅姨出去了?”
“嗯。”家驹自知不能瞒过,梅姨想必已经把一切告之。
“有什么事非要晚上出去谈,不能在家中说?”老爷面色转严,话语之中甚为不快。
“我们只是去看了场电影,梅姨说要同我作个了断,说几句话,这才想到去外面走走。”
“简直是不成体统!要是让外人瞧见你们的模样,我的脸面、夏家的脸面往何处搁!”
这句话似乎激怒了家驹,他猛地从椅上起身道:“我们的模样?你说我们的什么模样?”
在旁一直闷坐着的太太斥责家驹道:“驹儿,不许同父亲这般说话!”太太借着斥走家驹,欲庇护儿子,她深知老爷在盛怒之下会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
果真,老爷厉声道:“偷偷摸摸的模样,还有脸叫我说!”
这下家驹彻底火了:“是我先不要脸,还是你这个老东西不要脸?梅姨原先可是我的未婚妻!还不是被你几个臭钱哄上床的!”
太太见父子之间闹翻了,双方的架势已如仇敌,吓得浑身打颤,强打高声道:“驹儿,滚回自己房里去!不许对你父亲无礼!”又对老爷道,“老爷,你也不必同驹儿生气,伤了自己身子可是大事,况且他同梅姨早就断了,两人出去看场电影也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终究是自家人么!”
这句话似乎又惹怒了老爷,他操起桌前的那根文明棍,点着家驹道:“我不是他的老子,他也不是我的儿子!夏家没有这样的子孙!”转对太太骂道,“这是你带过来的好儿子,这个忘恩负义的杂种,算我十几年白养,给我滚出夏家门去!”说着,欲用手中文明棍抽打家驹。
家驹也不甘示弱,从束警服腰带上的枪套里“嗖”地掏出手枪,对准老爷道:“老东西,你再不三不四,我就崩了你!”
一时间,父子吼,太太喊,下人又叫又劝又拉,厅里乱作一团。
吵闹的夏府终于归于安宁。已是午夜时分,在老爷的爱妾梅姨的卧房里,一张雕花梨木床上,从不露身的夏斯祺此刻光着身子,搂着同样光着身子的梅姨,梅姨拿起枕边的一把团扇对老爷道:
“我给老爷扇扇风,清清热,也败败火。”说着,一手打扇一手在老爷瘦骨凸出的身上轻抚。
老爷在这个美艳的小女人身边按捺不住,猛地扑在她的身上:“还是你能消我的热,败我的火!”说着,便是一阵烈马狂奔似的颤动。
承受着这几近蹂躏的压迫,梅姨不知是疼痛还是快意,竟然高声呻吟。可当老爷大汗淋漓地离开她的身子后,对她说的那句话才令她彻底从方才的得意中醒了过来:
“你要是今后再同家驹,或者别的男人有勾搭的话,我掐死你!”说着,果然一手用力卡住梅姨细嫩的脖子,直到她喘不过气来才松手道,“知道吗?本老爷说到做到!”
“知道了,老……爷,”梅姨呛咳着道,“我……我再不敢了。”
“听话就好!”老爷阴沉着脸道,“我死了也有你的好处,我决定修改遗嘱,把原先留给家驹的那份遗产分给你!可你必须为我生个儿子!”
“明白了,谢谢老爷疼我,但愿老爷长命百岁,我一辈子侍候老爷!”
老爷又紧搂梅姨,正欲二度云雨,忽然一阵响雷吓住了他,窗外下起了阵雨,“哗哗”之间又刮起了大风。他觉得有点寒意,披上纺绸褂子,下了床。梅姨知他有夜间吸烟的习惯,慌忙也披衣下床,把水烟壶递给了他,然后,从铜香炉内点着了纸捻子递给他,一边给他捶背。
夏斯祺似有什么心思,对梅姨摇摇手:“你去睡吧,我独坐一会,想一想明天到书房去如何修改我的遗嘱,我不能便宜了家驹这个杂种!”
“他可是在警局供事,名义上你们终究还是父子!”
“他斗不过我。什么父子,不许你再提!”
梅姨不敢再言语。
一阵狂风刮开了老爷床前的两扇窗户,雨水霎时打进房内,洒在老爷身上。夏斯祺不免一个寒颤,正在此时,床上的梅姨坐起惊道:“窗外有个人影!”
夏斯祺闻言起身,走向窗口,伸首向四周一望,庭院中的花木摇动,山石磊磊,虽有点吓人,却未见人影。于是,老爷动手想去关窗,他蓦地想起什么,转身向梅姨:“我来时不是见你关上窗的吗?”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又开着了。”梅姨道,“先睡吧,明日再理论。”
老爷疑惑地返身去关窗,此时一个蒙面人出现在窗口,随着一声雷响,此人对准老爷当胸就是一枪!
却说梅姨由于雷声,听不清枪响,只见老爷伏在窗台上不动弹了,于是急忙喊道:“老爷,老爷!”
老爷没有应声,梅姨顿感不妙,慌忙起身察看。扳过老爷身子,只见他胸前鲜血仍在流淌,可人早已没有气息了。梅姨吓呆了,哭着急忙使人向夏太太报信。
次日,苏州警察局接到梅姨报案后,警察局长冯彬魁亲自上门勘察案发现场,一则夏斯祺生前同他私交甚笃,予其好处多多,当初家驹入局供职是他还给夏斯祺的一个人情;二则夏某是姑苏头面人物,故他不敢怠慢,亲自来到夏府。
经过一番仔细勘察,案情似乎已有眉目:冯彬魁带去的几名警探找到二少爷家驹的一双警用雨靴,雨靴被藏在后院的假山山洞里,其靴底模型同梅姨窗口地下勘得的鞋模一样,且带着湿泥,此其一;最关键的是在家驹房内床头的枕芯之中搜到了他的那把警用手枪,满夹十二发子弹独缺一发,且枪口带有新击发过的火药味。由此看来证据确凿,此枪当是凶器!
却说家驹此刻尚在床上蒙头酣睡,夏府中正闹得天翻地覆,他却全然不知,甚至警探搜查住房时还在鼾声大作。冯彬魁看其太不像话,用力摇醒他道:
“你给我起来,混帐小子!”
当两个警探把他从床上架起来,听到冯局长问道:“你怎么杀了你父亲?”直到此刻,家驹方才彻底惊醒:
“我杀了夏斯祺?局长莫不是开玩笑吧?”但他看到局长的严厉面色,警探的冷漠目光,太太同梅姨的哭哭啼啼,大小姐的无声指责,还有下人的窃窃私语,方知局长不像是在开玩笑,于是自辩:“你说我杀了家父,证据何在?”
冯局长对两个警探道:“给他看!”
一个警探拎着那双雨靴道:“这是你的雨靴吧,同凶手靴印一样!”
另一个警探把那支警用枪放在他眼下道:“这是你的佩枪吧?十二颗满夹子弹怎么少了一颗?”说着,退下弹夹让他过目。
冯局长厉声道:“证据俱在,你还有何话说?我倒再可给你提供一个作案动机,据说你昨夜同你父亲大吵了一场,当场扬言要用枪崩了你父亲?”
“这……那……”家驹似乎无言以对,头上沁出冷汗。
冯局长拍拍他的背说:“小子,不要同我们费事了,你也是局里人,懂得规矩,有话局里再说。”说着,两个警探带走了夏家驹。
二、名探出山
抗战胜利次年,江南名探司徒剑正准备从姑苏老家回上海复职,这日接到苏州警察局长冯彬魁差人送来的一张请帖,只见上面写道:
司徒贤弟如晤:
诚邀先生即日晚八时于“得月楼”二楼一见,有事相求,务请光临!
愚兄冯彬魁 谨识
司徒剑知冯某是现任苏州警察局局长,是早他几年的中央警校学长,故有“贤弟、愚兄”之称,可彼此并无什么交情往来,不过司徒剑有一两次从上海到苏州办案,也曾有事相托于他,想来今晚还得去“得月楼”应付他一下。于是晚上七时半,从家门口叫了辆黄包车,一直拉到“得月楼”,待他寻到二楼时,刚好八点。冯彬魁已先到了,他在雅座上起身向司徒剑含笑招招手,司徒剑趋前落座。方寒暄毕,司徒剑发觉冯彬魁的右首还坐着一个打扮入时、衣着华贵的五十岁左右的女子。
冯彬魁见司徒剑面有异色,忙解释道:“这位夫人是姑苏巨商夏斯祺的太太,是她欲请剑老弟办件私案,我只是个中介,还望老弟给我一个面子。”
“愚弟急欲赴申复职,恐无暇接此私案。”
冯彬魁对夏太太使了个眼色,又对司徒剑道:“上海警局的局长也是熟人,我去打个招呼,无碍。”
司徒剑知自己昔日欠冯某人情,一时推托不得,只见夏太太从一只坤包里取出红纸裹着的一个长方形的小包道:“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
“无功受禄,绝不可以,不可以。”
冯彬魁不容司徒剑推辞,硬把那个小包塞在他的那顶脱在桌上的凉帽里,然后道:“边吃边谈。”
夏太太闻言,忙去招呼堂倌上茶。
一桌盛宴未及一半,冯彬魁同夏太太已把夏府发生的案情,原原本本讲了个清楚,司徒剑早已了然在胸:富家私案,非色即财,此案沾色带财,且是儿子杀了老子,未免有趣可探,可此案疑端实在太多。毕竟是名探脾气,一沾案子,便迅速转动脑子,刚想发问,冯彬魁抢先说道:
“要说夏家驹枪杀其父夏斯祺,实在匪夷所思,疑点重重:其一,当夜此儿就已酒醉,直至次朝尚还昏睡不醒,何来心力、眼力击毙其父?其二,事后又不潜逃,公然卧在家中,那把凶器手枪就随意塞在床上的一只枕芯里,实在不合情理。按说那双雨靴,连同手枪本可藏在更为隐蔽之处。”
夏太太含泪说道:“即使驹儿那晚说过要杀其父,也是为其父所激,一时气话。驹儿虽非老爷亲生,其实父子不快前,双方关系还是十分亲热的。冯局长当是知晓的,当初驹儿进警局也是其父尽力向冯局长推荐,以圆其儿一心想当警官之愿。”
冯局长颔首道:“正是正是,祺老是疼爱家驹的,平时从家驹的言谈中也可知其是敬重父亲的。我虽知此案有些蹊跷,可我身为局长,不能袒护属下,因物证、人证俱在,无法阻止外人闲话。况且,暂时把家驹留在局里,于其也安全些。”
夏太太道:“全仗冯局长费心了!定当厚报!”
“惭愧,不敢。我局里还有件要事处理,先行一步。”他起身告辞道,“你们慢用,可再聊聊细情,以便查案。”
司徒剑又向夏太太询问了些细节,也起身告辞,夏太太相送道:“冯局长说先生是江南名探,一定能破小儿冤案,拜托了!那么,明日一早恭候司徒先生来舍下勘案!”
“过奖了,明日见!”
却说司徒剑翌日依然穿着那套旧西装与那双旧皮鞋,头戴凉帽,手执司狄克,晃晃悠悠来到夏府门口。他突然想起什么,从裤袋里掏出夏太太昨日给他的那个长方形小包,里面四根金条,搁在手心里沉甸甸的。他放回口袋,自语道:“冯彬魁呵,难怪你那么热心尽力。”
正在此时,一个二十七八岁小姐模样的女子开门出来,同司徒剑照了个正面,彼此一笑,司徒剑便道:“夏太太是否已起床?”
“已起床,你大概是司徒先生吧?太太一早即在恭候先生。”
“哦,不敢。”司徒剑见她已知自己身份,不免追问一句,“小姐是……”
“我是夏府大小姐白兰。我去上班,先告辞了。”说着,摆动着她的苗条身子袅袅婷婷地走了,她的头上缀着一朵白兰花,愈显出她脸蛋的秀美。
司徒剑一进夏府,即见一个四十七八岁下人模样的妇人在门廊里摘菜剥豆,分明刚从菜市场回来。于是,上前问道:
“请问夏太太是否已起身?”
“起身了,起身了,太太关照说,一有客人马上引进,不可有误,现太太正在客堂里等候。”说着,便引司徒剑去见太太,一路闲话不断。
司徒剑见此人颇为热情,顺口问道:“你是夏府的什么人?”
妇人脸一红,道:“我是夏府的奶妈,大小姐白兰就是我奶大的,就是刚才出门的那位小姐。”说话间已到客堂门口。此时,司徒剑似见庭院的老槐树后有个男人在偷窥他,容貌不清,秃首可辨。不待他多想,客堂里的夏太太已出声:“快请客人!”
司徒剑于是进去,夏太太相迎,奶妈倒茶不提。
茶过二巡,司徒剑对夏太太道:“昨日听了太太同冯局长的叙述,案情我已基本了解,不知可否领我去看看夏老爷中枪的地点,还有夏家驹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