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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从文:20年代的“京漂族”

作者:金介甫 符家钦




  这是一本介绍沈从文生平、生活和思想,评价他作品的传记。作者是一位美国学者,现为美国纽约圣诺望大学历史系教授。作者从1972年开始研究沈从文,他花了大量时间与精力,搜集资料,多次到中国湘西,多次访问了沈从文先生,坚持不懈写下了这部长达几十万字的传记。他第一个给沈从文以文学上的崇高地位,被誉为国外沈从文研究第一人。本文节选自其中的片断。
  1922年沈从文刚到北京时,目标既含糊不清,希望也极其渺茫。部分原因是,他相信了报纸上的说法,以为北京有的是上学的机会。他的终极目标是参加文化复兴运动,在中国重新树立真善美的观念。沈从文出身于半旧半新的乡村文人家庭,他很快就看出了“五四”文学革命的基本要求是打倒文言文之后,把原来文言文的读者、文言文的感受力及其代表文化,包括旧道德、旧政治体制和家庭结构等等,全都改造过来。这种“理想”本来是无权无势的中国青年都会赞同的,尽管这些不甘妥协的年轻人总在企图找到自己崭新的积极目标。同样,沈从文也渴望取得个人独立,跟他从前的生活、跟那些军营机关,跟自己的家庭和女人的关系一刀两断。他在军队混事时,就熟悉了绅士老爷的种种过场,憎恨旧社会的一切。他离开湘西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他要取得独立。沈从文说,他巴不得今后不再接受湘西王陈渠珍的接济,也不愿依附他在北京的亲戚黄镜铭和熊希龄。
  然而沈从文想做学问的打算是需要钱才能实现的。写文章,读学位都得有钱。20年代多数进步的作家全是教授,以他们的学问受到人们尊重。因此,沈从文显然必须考进大学。
  考进大学,这的确是沈从文的主要目标。郁达夫1924年11月在《给一位文学青年的公开信》中,用冷嘲热讽口气分析了沈从文当时的理想与打算。沈从文给并不认识的郁达夫写去一封诉苦信,要他帮忙。郁达夫读了信很为感动,一天早上他去这位20岁青年住的旅馆看望他,带他出去吃饭。当天晚上就写了这封公开信,同情沈从文的处境,却嘲笑他的打算。(信里没有写沈的姓名,所以谁都不知道写给什么人。)郁达夫写道:“引诱你到北京来的,是一个国立大学毕业的头衔。是想毕业以后至少生计问题可以解决。现在学校都已考完,你一个国立大学也进不去……在这时候这样的状态之下,你还要口口声声的说说什么‘大学教育’、‘念书’,我真佩服你的坚韧不拔的雄心。不过佩服是可佩服,但是你的思想的简单愚直,也却是一样的可惊可异。现在你已经是变成了中性——一半去势的文人了。有许多事情譬如说去当土匪,去拉洋车等事情,你已经是干不了的了。”
  沈从文到北京来的如意打算,他的亲戚黄镜铭早就提出过怀疑。沈对黄说:“我来北京寻找理想,想读点书。”黄回答道,“瞎,读书,你有什么理想,怎样读书?你不知道,北京城目下就有1万大学生,毕业后无事可做,只能愁眉苦脸,不知何以为计。大学教授薪水十折一,只36块钱一月,还是打躬作揖联合罢教,软硬并用争来的。大小书呆子不是读死书就是读书死,哪有你在乡下做老总有出息!”沈从文反驳道:“可是我怎么做下去。六年中我眼看在脚边杀了上万无辜平民,除了对被杀的人留下个愚蠢残忍印象,什么都学不到!做官的有不少聪明人,人越聪明也就越纵容愚蠢气质抬头,而自己俨然高高在上,以万物为刍狗。我实在呆不下去了,才跑出来。我想读点书,读好书救救国家,这个国家这么下去实在要不得!”沈从文记得当时两人谈的就是这样一席话。
  1924年郁达夫看望沈从文那回,沈一定提到过他的亲戚熊希龄,因为郁达夫在公开信里,对这位青年用开玩笑的口气出主意说,他可以偷别人的东西,不妨先从他姓熊的亲戚处下手,因为熊希龄的家财本来也是偷来的(郁达夫可能指熊的万贯家财是从热河行宫处盗窃而来的)。公开信还透露,沈当时已经陷于绝境,只好到处告帮,却依然两手空空:“接济你资斧的人(陈渠珍),因为他自家的地位动摇,无钱帮你。你去投奔同乡亲戚大慈善家H(熊希龄),H不理你,穷极无路,只好写信给一个和你素不相识,而你也明明知道和你一样穷的我……”
  沈从文既穷,又未上过新学,当然考不上大学。他在私立学校的入学考试中成绩就不佳,加上没中学毕业文凭,想考国立北京大学更没有门。倒霉事像没有个完,他学外语也力不从心,这就使他上不了大学。当时他讲过一个笑话,说他连英文字母都背不下来。当时有两个朋友,戏剧作家丁西林和教英文的陈源教授都教过沈从文英语,希望把这位学生送去剑桥上学,可学生并不争气。沈还投考过燕京大学中文系,依然名落孙山。(哲学教授冯友兰曾在他落榜考卷上打过分数。)后来沈从文总算考上了一个中法大学(可能送他去法国留学),然而他交不起学费。一次次的落榜在他感情上留下伤痕。最后顾颉刚和刘廷芳两位教授曾想法子让他到燕京大学教书,但沈感到太丢面子,没有去成。
  沈从文在成为作家之前,在北京到底熬了多久,这些日子他又是如何熬过来的,这一点还不清楚。开头一阵子他一定是为了考大学而奔忙,后来便干各种杂活,譬如在京州印刷厂做工。他总想一面干活一面读书。他曾到一家图书馆谋求过职位,管理图书是他在保靖时就干过的活,但未被录用。他在一封发表的信里透露过,1925年一个县政府招考录事,他想去参加考试,可他去时这个职位已经录用了别人。沈有位朋友是大学教授,想帮他进一个大学办的图书馆讲习班,讲习班原定暑假开办,后来计划告吹了。沈在北京《晨报》刊出过几篇评议当地事件的讽刺小品,据沈从文回忆,当时《晨报》刊登沈的作品并不付稿酬,只付给几张买书的书券。
  于是,走投无路的沈从文便考虑再去当警察,还差点进了一所摄影学校,在最困难的日子甚至想再去当兵。当时奉天、直隶两帮军阀都在北京招兵。为了壮大声势,招兵队伍后面总要跟上一排衣衫褴褛的流浪儿,吹吹打打吸引观众。沈从文不只一次在这种不体面的队伍里?昆过。他甚至跟这群队伍到一家旅店去排练过站队。直到招兵站要他按指纹、领伙食津贴时,他才溜掉,打定主意多熬一天再说。
  沈从文承认说,他之所以犹豫不决最后没有去当兵,是因为他还想做个新式知识分子,成为作家。直到1926年,他还有过打算,想回湘西跟陈渠珍做事,不过国民党北伐军向北推进,截断了去沅江的归路,他只好留在北京。这时沈已经在报纸副刊上发表过几篇作品了。其后他还想学苗语,回湘西老家研究苗族乐歌和宗教礼仪,特别是傩戏。然而,跟前面说过的条件一样,他找不到回家的路费。
  沈从文可以查到的第一篇刊出作品是《一封未曾付邮的信》(1924年12月)。在那一年里,他写了不少东西向各处投稿,这些稿件大都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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