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雪窗帘(小说)

作者:迟子建

又一遍地喊让乘客换票,嗓子都要喊破了,大家都能证明吧?你不换票,火车开出半小时后,就等于放弃了对这铺的权利。这铺属于人家的了。”她指了指胖男人。
  老女人可怜巴巴地说:“我以前没有坐过能睡人的火车,我坐的都是座儿,哪知道还得换票呢。”她说:“那我这票就等于作废了?”
  “作废倒不至于,不过现在卧铺都满员了,你只能坐着了。”
  那我上哪里坐着呀?”她颤着声问。
  “坐边座上吧。”列车员说,“没别的办法了。”
  老女人落下了眼泪,她独自嘟囔着,埋怨女儿刚才送她上车时,没有告诉她换票的事。她说早知如此,还不如坐硬座呢!她在众目睽睽之下懊恼万分地提着篮子来到边座上。她看了一眼那贴着车厢壁立着的座儿,说:“它立着我可怎么坐呀?七仙女的屁股也坐不稳它呀!”她的话又引来一片笑声。
  列车员一伸手把那弹簧座拉了下来,说:“这是可以活动的座,你要是一起身,它就自动立起来了!”
  老女人把篮子放到窄窄的桌上,小心翼翼地坐下来,用手护着那只篮子。那篮子有三分之一探出桌面,很容易被过往的行人给刮到地上。有人就劝她说:“你把篮子还是放在原来的地方吧,那里宽绰。”
  她没有作声,而是满怀忧伤地看着胖男人展开被子,他脱下鞋子和棉裤,一头钻进了被窝。人们都对他投以鄙夷的目光,不过再没有人说什么。
  当列车员要离开的时候,老女人问她:“我这票是能睡人的,现在成了不睡人的了,能不能把钱给我找回来呀?我闺女不是等于白白花了冤枉钱么,那可不是小钱,得好几十块呢!要是买一袋米的话,够我吃多半年的了!”
  列车员似有些不耐烦地说:“行行,一会儿我给你问问车长去!”
  “什么事都得当官的做主呀?”她嘟囔了一句。
  列车员不再理睬她,她对着那些意犹未尽的围观者说:“有什么好看的,都回自己的铺位上吧。我告诉你们,九点一过就熄灯了,你们提前把被子铺好了,别到时候抓瞎!”说完,她昂头挺胸地带着一种解决了棘手问题的自豪感走了。
  胖男人已经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先前与胖男人险些大打出手的那个男人,用嘴努了一下那像死猪一样沉睡着的胖男人说:“哎,就是不愿意和他一般见识吧!这要是放在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不把他打成豁牙才怪呢!喝点狗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他发完牢骚,很同情地看了老女人一眼,问她:“大娘,你要水喝吗?”
  老女人说:“我坐火车怕上厕所,火车晃悠着,我怎么也撒不出尿来,我就忍着,一口水也不喝。”
  那男人叹了一口气,说:“唉,可惜我买的是上铺,您也爬不上去,要不我就让给您去睡得了。”
  老女人说:“不用,你们年轻人觉大,你去睡吧。”
  这时从靠近门口的地方走过来一个穿驼色毛衣的男人,他看上去有六十左右了,戴一副老花镜,手中提着一份报纸。他对那个让铺的年轻人说:“我是下铺的,我能爬到上铺去,你让老太太睡我的铺,我睡你的不就把问题解决了吗?”
  那年轻人听了老人的话连连摆着手说:“你这么大岁数了,我可不能让你到上铺去,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办?”
  “我天天早晨都打太极拳,身体什么毛病都没有,别说爬个上铺了,就是让我上树都没问题!”老人拍着胸脯保证着。
  “哎,那可不行,万一你有个闪失,我可负担不起!”那人的脸涨红了,他急忙说自己拉肚子,得赶快上厕所,逃之天天。
  老头叹了一口气,说:“不诚心让铺,还装什么好心人啊。”说完,他提着报纸回自己的铺位了。
  让铺的事情就此结束了。
  火车“咣——嚓——咣——嚓——”地行驶着,随着夜色加深,寒冷愈浓,车窗上的霜花面积越来越大,几乎要满窗了。老女人坐在那里,就像镶在白色镜框里的一幅肖像画,陈旧、暗淡,弥漫着一股哀愁的气息。有个抱小孩的妇女走过来和她搭话,她对着怀中吃着虾条的小女孩说:“给奶奶吃个虾条吧?”小女孩耸着身子蹬着腿,发出要被人给抢了东西的那种尖叫声。妇女觉得脸上很没面子,她斥责小女孩说:“现在就吃独食,将来还能是个孝顺孩子?我可真是白白养了你!”小女孩受了奚落,愈发地任性了,她挣扎着,腿扫着了老女人的篮子。
  老女人声音嘶哑地说:“小祖宗,你可不能踢着这篮子,这里面可是装着我老头爱吃的东西!他这个人干净,脏了的东西他可是不碰!”
  只一会儿的工夫,老女人的嗓子就哑了。仿佛车厢里的烟气和尘埃全都拥进了她的口腔。妇女气恼地把小女孩放到地上,说:“你不听妈的话,我可把你扔到火车下边去了,外面荒郊野岭的,到处都是狼,我让狼把你给吃了!”
  小女孩吓得呜呜地哭了。她大约觉得让狼吃了自己,不如让老女人吃虾条合算,就把虾条递给老女人,抽抽噎噎地说:“奶奶——吃——奶奶——吃——”,妇女这才仿佛又把丢了的面子捡了回来似的,面上现出温和的笑容。
  老女人对小女孩说:“奶奶不吃虾条,你自己吃吧,啊?”她又转而对妇女说:“小孩子胆小,可别吓唬她。你给她吓丢了魂,还得给她叫魂。”
  火车放慢了速度,大约前方有车站要停了。
  妇女问老女人:“你这是去哪里啊?”
  “到小闺女家过年去。”她说:“我年年都在大闺女家过年,小的说想我,写了好几封信催我去。我一想都好几年没有在小闺女家过年了,再说我老头埋在那里,我也想看看他去。”
  “那这篮子里装的都是上坟的东西啊?”妇女吃惊地问,并且下意识地把小女孩揽到怀中,仿佛那篮子里藏着鬼,会突如其来地蹦出来伤害人似的。
  “哦,我打城里给他买了松仁小肚和皮蛋,还给他蒸了块我腌的咸肉,带了两瓶高粱小烧酒,这些都是他最得意的。”她的话音刚落,火车就“咣当”地剧烈抖动了一下,停在一个站台上。老女人也抖动了一下,她死死地护着那只篮子,生怕它被晃到地上。站台上的灯光把玻璃窗映得一片橘黄色,老女人的脸也跟着有了几分光彩。
  有两个上车的人来到卧铺车厢。他们的身上落着星星点点的还没有来得及融化的雪花。老女人望了一眼新乘客,叹了口气说:“这里原来下着雪啊。”
  大约五分钟后,火车又喘了一口粗气,颤着身子向前走了。玻璃窗忽明忽暗的,很快,它又恢复以前的模样了,是那种被车厢的灯光所笼罩着的灰白。
  妇女抱起小女孩,对老女人同情地说:“我带着孩子睡在下铺,可是小孩子离不开我,不认别人,我要是在家,她奶奶搂着她睡都不行。你说她要是像别的小孩子不认生的话,我就让你和她睡一个铺了。”
  小女孩一听说妈妈有让她和老女人睡的打算,就像让她和狼外婆睡似的,又开始闹了。她揪着妈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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