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7期

雪窗帘(小说)

作者:迟子建

头发,使劲地蹬腿。妇女呵斥她道:“怎么这么没礼貌?今年过年是不是不想要新衣裳穿了?”
  小女孩委屈地哇哇哭了。妇女只能抱着她回到铺位上。
  到了快闭灯的时刻,过道的行人就多了起来,人们大都是上厕所的,想解个手后,睡一夜的安稳觉。厕所外面就排了不少人。人们经过老女人身边时,总要同情地看她一眼。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找车长去,说是她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就是再有过错的话,他们也应该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给她再安排一个铺位。老女人听不懂“人道主义”这个词,她张口结舌地问:“让我找‘人道’给出主意?‘人道’是男的还是女的呀?”她的话又激荡起一片笑声。她显然意识到自己说了可笑的话,她的脸微微红了。这时正赶上列车员来拉车窗帘,她就转而问列车员:“闺女,你跟当官的说了么?我的票钱能不能给我找回来呀?”
  列车员打了一个呵欠,说:“我给您说了,车长说不行。”
  “怎么就不行啊?”老女人说,“我花的是躺着的钱,可我现在是坐着!还弄这么个窄巴座让我坐,真板身子呀。”
  “您那票又不是在我们火车上买的,您是在车站买的,我们把钱找给您,我们不是有损失么?”列车员说。
  “敢情你们和车站不是一家的啊?”老女人很失望地说。
  “现在除了钱和钱是一家的,谁跟谁还是一家啊。”列车员笑着说。
  老女人不再说什么。不过列车员把她身边的那面窗户拉上窗帘时,老女人又把它打开了。她说:“我坐着没意思,让我看看风景还不行么?”
  “外面黑糊糊的,有什么看头啊?再说丁,一窗的霜雪,你能看清什么呀!”列车员嘟囔着,不过她尊重了老女人的意愿,没有再动那块窗帘。
  老女人护着的那只篮子,上面蒙了一块蓝布,它就像剧场垂着的幕布似的,让人觉得它的背后隐藏着丰富的戏剧。我想她不像是生活在大城市的人,不然她不会呈现如此天真、愚钝的情态。一问,果然如此。她说她大闺女家住在农村,女儿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大城市换车,特意送她来的。她们住在旅馆的地下室里,女儿为了给她买票,几乎一夜都没睡好。
  她很沮丧地对我说:“早知道这样,真不应该买躺铺呀!闺女买时遭着罪,我在车上也遭着罪。遭罪倒也罢了,还花了冤枉钱!”
  我犹豫了一下,轻声对她说:“要不你和我睡一个铺,你睡前半宿?”
  “姑娘,不用你费心了,我能坐着,不就是一宿吗?”
  先前我还有些紧张,她的话竟使我一阵轻松。我说:“要不我睡前半宿,后半宿你睡?”
  老女人说:“我年纪大了,觉少多了,睡不睡都那么回事。我早年在生产队干活时,要是赶上秋收时天气不好,为了往回抢收庄稼,我三天三夜都没合过眼呢!”她叹息了一声,说:“不过收庄稼时在野外,有风,人能四处走动,不觉得憋屈。我宁肯在庄稼地里熬十宿,也不愿意在这里熬一宿!”
  我还想和她说些什么,车厢突然暗了下来。是九点钟了。顶棚的大灯熄灭之后,只有过道上的几盏壁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晕。先前还有人关注的老女人,如今就像闭店后无人再看的商场橱窗里的摆设一样,再无人理睬了。不久,各个铺位传来高低起伏的鼾声。我睡不着,不时地翻身探头看一眼老女人,她依然端端正正地坐着,样子就像一个用心听讲的规规矩矩的学生。她的双手依然放到篮子上,仿佛那就是她的护身符一样。渐渐地,我疲倦了,不由自主地进入了梦乡。然而我睡得并不塌实,时睡时醒。睡着的一刻又总是被噩梦缠绕着,一会梦见火车出轨了,车厢里血肉横飞;一片惨叫声;一会又梦见父亲站在我的铺位前用皮鞭抽打我,骂我是不肖之人;一会又梦见一条狗把我追到一条死胡同,虎视眈眈地望着我。我在惊醒的一刻,总要惯例地看一眼老女人,她已经不胜疲倦地把头伏在篮子上了。她伏在篮子上的姿态很像一只南瓜卧在丰盈的叶片上,我很想下去看看她,但终于是自私和疲倦占了上风,尽管心存挂碍,还是躺在铺上,复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我终于在黎明前连续睡了三四个小时。当我醒来的时候,能听见有人在放屁,有人在磨牙。对面下铺那个补了老女人铺位的男人,他的呼噜简直可以用山呼海啸来形容。老女人已经醒了,她依然把手搭在篮子上,端正地坐着。我想起梦中父亲对我的鞭打,不由得心生羞愧。我跳下中铺,对她说:“大娘,你到我的铺上休息一会儿吧,篮子我帮您看着。”
  她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这一宿都挺过来了,就快到站了,不麻烦你了。”她的话使我无地自容。我觉得喉咙那里热辣辣的,仿佛着了火,就打开一瓶矿泉水,“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一瓶水喝光,依然觉得火烧火燎的。
  天色逐渐地亮了。有三三两两早起的旅客晃晃悠悠地去厕所了。车窗经过了一夜寒冷的旅行,积满了厚厚的霜雪,所以即使它没有挂窗帘,却仿佛挂了似的,那是一幅严严实实的雪窗帘。老女人又开始像她上车时一样用指甲去刮霜花了,那声音“嚓嚓”响着,就像刀在割着我的心,让我感到阵阵疼痛。终于,她划开了一道明亮的玻璃本色,它微微弯曲着,就像一尾鱼苗。橘黄的晨光就透过它闪现在我面前。它那么的活泼生动,那么的凄艳动人!它像被秋风吹黄的一片柳叶,带给我对韶华易逝的伤感;它又像一把要割掉杂草的镰刀,使满心芜杂的我伏下头来。
  乘务员睡眼惺忪地出现在车厢了。她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地吆喝:“起来了,起来了,还睡的旅客起来了!”尽管离终点站还有两个多小时的时间,大多数的乘客还在睡梦中,但她要提前整理床铺,打扫卫生。我最厌烦的就是这个时刻了。人们被迫给驱赶到过道上,乘务员无所顾忌地把每一个铺位的床单抖来抖去的,弄得灰尘飞扬。老女人原本端正地坐着,后来听见乘务员在发牢骚,就侧过身抬头去望。原来,有人不慎把茶水洒在了床单上,她气急败坏地说:“这要是你们自己家的床单,你们能这么不在乎吗?敢情公家的床单就是你们揩屁股的纸呀!”那个弄污了床单的乘客怕罚款,赶紧溜到厕所去了。当乘务员气鼓鼓地从铺上跳下来时,老女人对她说:“姑娘,床单弄上茶能洗净,你把那块地方泅湿了,从锅底抓把灰敷上,隔个十分八分钟地去揉搓,保准能洗透亮!”乘务员瞟了一眼老女人,没有好气地说:“啊,我洗个床单还得拿到你们农村去用锅底灰,我傻不傻呀厂老女人遭到奚落后抽了一下嘴角,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她转回身,把目光放到窗外了。
  那个占了老女人铺的胖男人已经起来了。他穿戴好后见许多人无声地望着自己,把他当个贼看待,觉得有些不自在,就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抽烟去了。为老女人打抱不平的那个睡在上铺的男人也起来了,他从旅行袋里掏出一个橘子给老女人,说:“吃个橘子解解渴吧。”老女人谢绝了,她说自己吃橘子生口疮。那人只得把橘子讪讪地收回去。抱小孩的妇女也过来了,她对老女人满怀歉意地说:“原想着和孩子早点起来让你去躺躺的,可是不知怎么的一觉就睡到天亮了。唉,人一坐火车就乏得很。”说完,她还真的打了一个呵欠。这时,又有两三个旅客来对她表示关心,他们都说愿意让她去自己的铺位躺一会。老女人回答大家的话总是一个内容:“这一宿都挺过来了,就要到站了,不用了。”
  火车走得慢慢吞吞的,前方就要到青杨树车站了,那是老女人下车的地方。当车身摇晃着逐渐停稳,她起身的一瞬,那座位自动弹了起来,把她吓得“哎哟哎哟”地连叫了几声,这也是她给旅客带来的最后一次欢笑。
  人们笑着送她下车。她大约由于坐了一夜腿已经麻木了,走得很迟钝,踉跄着,像是拼尽全力在拖着两条腿走。她胳膊挎着的那只篮子,也跟着她踉跄着。她离开火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幸亏昨夜我没起身,要是那座儿一离屁股立了起来,我又不会把它落下来,还不得站一宿呀。”
  我坐在老女人坐过的边座上,透过她刮开的那道明净的玻璃,望着那个小小的站台。她终于下了火车,她把蓝围巾系到头上了,看起来外面很冷。她缩着身子在站台上张望着,终于有个年轻女人朝她跑来。我想看看她见了亲人是否会因为委屈而哭泣,可是火车启动了,我们向终点站驶去了,她的身影很快就被甩在车后,甩在一片苍茫的白雪中,模糊了,不见了。而我所坐的座位,还残存着她的体温,那么的热,可我却觉得周身寒冷,从未有过的寒冷。
  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我照例在每年的腊月乘火车回家过年。每年的这个时候,都是一年当中最寒冷的时刻。兴许是对那老女人所欠下的愧疚之情未得偿还的缘故吧,这两年我登上火车,她的身影就会悄然浮现在脑海中。我仿佛又看见她悄无声息地坐在边座上,她的头嵌在弥漫着霜雪的车窗里,看上去就像悬挂在列车上的一幅永恒的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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