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地理指南(小说)

作者:刘荣书




  陈浩说,就是个破货又怎样!人家也不会轻易嫁我。人家说就你那破家,你家里那个疯婆子,让我怎么嫁你——其实她早让我睡了。
  曾寡妇女儿的故事陈汉文听了一些。那姑娘长得像极了曾寡妇,随她继父的姓,叫聂小倩。最初聂小倩和一个做钢铁生意的老板的儿子订亲了,听说都快结婚了。不想米镇引进外资建起一个大型钢铁厂,这个钢厂却改变了这女孩的命运。钢厂副厂长的女儿想嫁给老板的儿子,他们之间有业务关系,做了亲家,就等于钞票都赚到自家人的腰包里。
  本来聂小倩该以一个遭人抛弃的形象被湮没的。谁也想不到她会在老板儿子的婚礼上异军突起。那天老板家的婚礼体面又排场,据说县里都派了领导下来。婚宴即将开始的时候,半路杀出了聂小倩。死活叫闹着要坐到新娘席上去。这聂小倩,描了眉打了眼,穿了一身红衣服。眼拙的人分不清哪个是真新娘哪个是假新娘。
  老板一家好话说尽,这聂小倩依旧不依不饶,话说得还分外有理。聂小倩说,我要他李家一个名分,我要他们说清楚,从我肚子里堕掉了几个姓李的孩子。有人劝说给补偿费,聂小倩“哗”一下把崭新的钞票扬了一地。有人偷偷把警察给请了过来,聂小倩“嗖”一下从怀里拽了把剪刀出来,架在脖子上,说,你们谁敢动我,我就死给谁看!倒是老板识趣,凑到聂小倩面前,弯了腰说,闺女,你有啥要求,说出来,大叔都满足你。聂小倩嫣然一笑,说,我也没啥过分的要求,大叔。今天是我聂小倩双脚走进你李家大门的,不是说新娘“金日”脚不能沾地吗?你想叫我走,除非你大叔亲自把我背出李家大门。
  老板想了想,无奈地说,好!
  陈汉文听过聂小倩的故事后,虽然在心里赞叹过:好一个刚烈的女子!但现在知道聂小倩要成为陈浩的老婆,不由得在内心窘迫起来。他想,那样一个女子,怎么会不嫌弃这个家,以及这个疯婆子呢!若不嫌弃,那才是怪事!
  陈汉文脸色苍白地颔了首说,陈浩,如果你能把曾寡妇的女儿娶到家,那就是你一辈子的福分了。陈浩仰首将碗内的酒磕进嘴里,吸着气说,我会的!
  
  上午把地里的草锄完,陈汉文庄重地坐在家里。他该仔细地思考一些事情了。日光从昏暗的窗棂内照进来。陈汉文端详着四面漆黑的墙壁。夏天的屋子里有一股浓重的霉味,还掺杂了一些尿臊气,那一定是疯婆子晚上小解时,把尿水撒到了砖地上。陈汉文用笤帚刚刚把砖地扫过,他又站起来,用脸盆端了半盆清水,一撩一撩把砖地小净了一遍。出来时来到陈浩睡的西屋里,收拾房间。
  陈汉文这样细心地照顾陈浩,与那天给陈浩叠被子时发现了一些秘密有关。陈浩的枕边散乱地丢了几页纸。陈汉文无意间捡起来看,发现一张纸上写满了聂小倩的名字。陈汉文知道,聂小倩的名字和《聊斋》上一个狐狸精的名字一样。那狐狸精后来嫁了个穷书生吧!想到这里陈汉文叹了口气。他又见另一张纸上陈浩写下了这样的话,聂小倩,我知道你为什么让我给你买戒指,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要跟我好。你是想把自己胡乱地嫁掉,但我会满足你的,我虽然没钱,但我会很隆重地把你娶过来的……
  看了这些话,陈汉文无比心酸起来。他能够真切地体察到儿子的苦衷。当中午陈浩下班回来吃饭,陈汉文不声不响地把自己积攒下的一千多块钱摆在陈浩面前。陈浩看了看,诧异地说,这是干什么?
  陈汉文说,拿上,想给自己买些东西也成,想给聂小倩买些东西也成,随你!
  陈浩莫名其妙地笑了,说,你这是干什么啊!
  陈汉文用两手夹住膝盖,脚板竖着,抖动着两腿说,先办眼前的事吧。等你结婚了再想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陈浩听得不高兴,本来他是想再多吃一碗饭的,但听完陈汉文的话,便阴沉着脸把碗推开。他说,你还是留着吧,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陈浩的被窝很凉,有一些潮湿。枕巾是才被陈汉文换过的,但已经被头油弄得很脏。陈汉文把陈浩的被子拿到外面的晾绳上去晒,这才想起,陈浩已经两天没回家了。
  疯婆子最近安稳多了。她不跑走了。每天安静地坐在院门那儿。从窗子里陈汉文就能看到她。不如我带她周游世界吧!陈汉文异想天开地想,嘴角甚至牵动着笑了一下。她怎么就不跑走了呢?陈汉文想,如果疯子再跑走的话,陈汉文就不准备去找她了,看她能不能够走失在外面。最近陈汉文特别留意电视或报纸上的寻人启事,如果是一位痴呆的走失者,陈汉文就会浮想联翩。他想象着来自走失者身后的家庭情况。他们真的像寻人启事中发出的呼声那样,迫切地想把她(他)找回去吗?如果疯婆子真的跑走,陈汉文是没有那样一笔钱来替她登广告的……这样的思绪被中午的到来打断。他早早做好了饭,陈浩还是没有回来。
  苍蝇的轰鸣声在正午的时光里显得异常刺耳。陈汉文两手交抱着膝盖,微笑着对疯子说,等陈浩结婚了,我带你去外面住吧。
  疯婆子瞪了他一眼,走到外面去了。陈汉文想,只能带疯婆子去外面住。他想能去哪里住呢?去租个房子?但那是需要租金的。即使陈浩结婚了,他还是要照顾他的。有了几个钱,还要留给孙子啊孙女啊买糖什么的!想到这里陈汉文咧开嘴幸福地笑了一下——那就最好去镇子外面搭个窝棚住,砌个火炕,再怎么简陋,也是冻不死人的……但一想到不能和陈浩同住,陈汉文还是有些不甘。又一想到还要和疯子苦熬余生就有些齿寒。他的脸又一阵苍白。忽然石破天惊地想,那就杀了她!一有了这个念头陈汉文就听见自己体内发出些纷乱的呐喊声。好像有许多人在唱着他的反调,但念头却是不管不顾地径自走了下去。
  杀人是不能用刀子的!杀人偿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陈汉文不想把自己的余生都搭在疯子身上。那就用毒药毒死她!拌在饭里,出于良心,最好给疯子做一顿红烧肉吃,砍头有送行酒,毒命有断肠肉。叫疯子吃得满嘴流油,然后七窍出血,痉挛而亡……或者,把疯子带到一个她找不到家的地方,最好是一条河,淹死她。或者一辆车,撞死她!
  陈汉文打了个寒战。想得满身虚汗。忽然被外面传来的一阵说话声吓住了。好像他正在实施他想象里的事情时,被人逮个正着。
  陈汉文站起身。看见聂小倩站在院子里。
  这才发现疯婆子正用一把脏污的笤帚打扫挂在晾绳上的陈浩的被子。她或许是出于好意,但本来就不算干净的被子却被她弄得面目全非。聂小倩在阻止疯婆子,她的脸上表现出厌恶。但当陈汉文走出来时,笑容却又挂在了聂小倩脸上,她甚至殷勤地择掉了疯子头上的一根草屑。她对陈汉文笑了一下,直来直去地说,我来找陈浩。
  陈汉文抹抹额上的汗水。他拉了疯婆子一把,说,陈浩没在家啊。
  聂小倩的脸色冷峻起来。不待陈汉文发话,聂小倩压低嗓音说,你赶紧去找他吧!
  陈汉文一惊,问,怎么了?
  聂小倩说,我找了他一个上午了,也找不到他的影子。
  出什么事了?
  聂小倩说,前天晚上我们厂子里发生了一起盗窃案,被抓住的人交代说有陈浩,但谁也找不到他!
  
  陈浩失踪了。
  陈汉文忽然就想到了很多年前自己便熟识的一个词——“失踪”。但实际上他这一生好像始终在和这样一个生僻的词句打着交道。“失踪”像一根绳子,紧紧地把陈汉文捆了个结实。只不过米镇上的人都不这样说——当年年轻的陈汉文急惶惶地骑着自行车走出镇子,熟悉他的人就会同他打招呼说,陈汉文,你去做啥?陈汉文衣服的后摆被风掀起来,看上去他像一只勤奋的鸟。陈汉文说,我那个疯婆子又跑走了,我去找她……或者别人问,陈汉文,你那疯婆子又跑走了吗?那时的陈汉文刚刚吃了饭,由于吃得急,他的胃就有一些难受,他憋着一口气说,是的……
  在寻找陈浩的日子里,陈汉文仔细分析了“跑走”与“失踪”这两个词汇的涵义。他发现“跑走”只是在米镇应用广泛的一个词。更多的时候,好像只属于他陈汉文一个人的专利。而“失踪”,才是更准确,更权威,也是更深不可测的一个广大的词语。
  现在镇子上的人们在同时用这两个不同含义的词来形容陈汉文一家混乱的生活。人们说,陈浩这孩子自从睡了聂小倩,整个就糟蹋了。为了给聂小倩花钱,去偷厂里的钢锭,案发了,就“跑走”了。陈汉文的那个疯婆子,也惟恐天下不乱,她也跑走了。
  白天在陈汉文的生活里并不显得多么漫长,而夜晚在他的睡眠里也不是显得多么仓促。陈汉文呆呆地看着东西两面墙上那两块略显怪异的斑点,它们与大块漆黑的墙皮比较起来,显得怪诞而又陌生,方方正正的,像两枚印鉴,戳在陈汉文内心的痛处。当晴日的阳光在那两个地方走上一遭,两张地图竟有了一些绽放的痕迹,晃得陈汉文两眼泛出了泪花。夜晚来临时,陈汉文竟光着两只脚跳下地,义无反顾地将那两张地图撕扯下来,不发出一点声响。质地精良的纸片硌疼了陈汉文的指甲。他觉得有很多的东西砸在了他的脚趾上,那么丰富:沙砾、矿石、植物的叶片、纷繁的海水、隐在山脉里的金子,以及鲜艳的玫瑰、某个古老遗迹中的砖瓦……只是陈汉文没有能力分辨出它们来自何方,是属于哪一个遥远国度里的还未曾被人开掘的秘密。
  这个夜晚只属于陈汉文一个人。
  当又一个黑夜即将到来,昏聩的陈汉文被人拉到镇子北面一个巨大的池塘边。在那里他看到无数穿黑衣的人,他们在嘤嘤嗡嗡说着一件事。一条锦色的鲤鱼从水面上腾越而起。陈汉文拨开众人,看见衣着鲜艳的疯婆子坐在河边。她的半个身子都浸在水里。
  陈汉文很快就被漂浮在水面上的一具尸体夺去了视线——那正是失踪多日的陈浩的尸体。陈汉文的耳廓此时无比的灵敏,他听到站在他身后的一个警察说,这是盗窃案发的当夜发生的事情。罪犯被铸钢厂的保安追赶,他慌不择路,跳进了池塘,但他竟然忘了,自己是一只旱鸭子。
  后来的一个日子,疯婆子对陈汉文说,那天,是我找到陈浩的。可他怎么又走了?
  陈汉文沉默不语。
  疯婆子说,你猜猜,你能猜出陈浩去了什么地方吗?
  陈汉文想了想,闭了眼睛说,大概是去了夏威夷吧!那里阳光最好,海水也好,那里是天堂!
  (摘自《都市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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