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地理指南(小说)

作者:刘荣书




  在米镇,还是有些人要叫陈汉文做老师的。那都是些四十岁左右,在镇子里混得比较安分的一些人。因为二十年前陈汉文确确实实教过他们的课。这些在任何场合都不容易得到别人尊敬的人,仁贤礼让这些个教条他们就很容易记住。所以说每当陈汉文走在街上,不论他准备去做什么,总会有人温了脸同他打招呼:陈老师,早啊!或者:陈老师,吃饭了吗?此时的陈汉文也只能温了脸回应。然后凑近前与昔日的学生拉几句家常,捎带着说几句勉励的话,以体现他那为人师表的风范。一般人看陈汉文,就觉得这个人蛮古怪。有一些装腔作势,有一些“酸”在骨子里。
  之所以被人瞧不起,主要是陈汉文的老婆是个疯婆子。
  ——疯婆子是那年陈汉文从学校下来时疯的。陈汉文教地理,体育老师家里活儿紧,他时常也代教一下体育课。随着大专院校毕业生增多,陈汉文自然被刷下来。陈汉文做教师的时候疯婆子人前人后的风光,陈汉文一回家,脸子马上就挂不住了。某天早晨,她起了床,只对了陈汉文嗤嗤地笑。陈汉文想,你笑什么?陈汉文心里还自我宽慰了一下,以为她想通了。当下里陈汉文自言自语地说,我说过的嘛,日子怎么过都是一个过哦。我回来与你一起种田,也省得你像以前那么累嘛!老婆还是嗤嗤地笑,眼神倒是从未有过的火辣。陈汉文说,你再躺一会吧,我去灶间做饭。老婆仍是嗤嗤地笑。陈汉文这才觉察到自己女人的异样了。他的心暗沉了一下——老婆做姑娘时曾发作过臆症,所以婚后陈汉文处处迁就她。但现在她却栽在了这上面。也就是说,因了这样一个小小打击,陈汉文的后半生都陷在泥潭里了。
  应该说陈汉文的世界还算是蛮丰富的。毕竟是做过教师的人嘛!陈汉文喜欢聊天,特别是和那些走南闯北的人聊上一聊。人家一说去过哪里,他马上会把话迎上去,把那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自然地貌、名胜古迹、特产小吃等如数家珍般说上一遍。起先人们很是惊讶,说陈汉文你也到那个地方去过?陈汉文的脸就会从脖根处一点一点红起,合了眼睑说,我怎么会去过。一般不知道陈汉文底细的人,自然会认为陈汉文见多识广了。你到他家里去,会发现黝黑的墙上挂了两张地图。东面墙上是一张中华人民共和国地图,西面墙上是一张世界地图。颜色跟鲜艳,一尘不染的样子。其实这些地图是每年常新的。春节来临时,别人家里会买些年画贴在墙上,灶王爷啊,鲤鱼跳龙门啊,最起码也要弄些美女喜庆一下子吧,但陈汉文却会抱两张地图回来。这是他每年都要做的,就像一个礼节。
  但地图在镇上人眼里,却是一文不名的垃圾。只是到了近几年,米镇和外界接触得多了,比如南方的一个大企业,就在米镇投资了一个大钢铁厂。而米镇上的一些年轻人呢,自然也要走出去,到外面闯荡。临行前他们会来陈汉文家里,在地图前比比划划,找出将要去的地方。内心忐忑地向陈汉文请教一些问题。此时的陈汉文脸还是会从脖根那儿一点点红起,首先是从那里的气候谈起,给他们提供一些临行前的参考,然后地理人文、风土人情、名胜古迹又如数家珍般讲述一遍。让来人对那将去的地方萌生了无限憧憬。好像那样子不是去下力赚钱的,倒像是净手净脚旅游观光的。去了一年半载回来,碰到陈汉文了,听过他地理课的人自然会打招呼,因为气候啊人情啊什么的都被人家陈老师说中了,至于名胜啊古迹啊什么的,钱没赚得多少回来,苦倒是吃了很多,哪里有资本去瞻仰古迹,所以那招呼便是浅淡的,有一些颓唐的。陈汉文却不顾及人家的心情,不管不顾地把话题朝那上面扯。说了没去的,陈汉文就会叹息一声,说道,少小出门,不去就可惜了。说了去过的,他就会抓住人家的手,面色苍白地说,有幸啊!然后还会提出一些他在书本上参悟不透的问题,比如一尊佛像的手是不是六指,或者一座古墓里的莲花与佛教到底有没有关联,因为学者们有说这样的,也有说那样的……被抓住手的人兀自在心里说:这个陈汉文,他是不是疯了!
  陈汉文没疯。他只是被苦焦的生活折磨得有些无奈了。
  儿子需要拉扯,老婆需要无休无止的看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这个疯婆子变换着花样来发作。邻家的狗叫得凶了她发作,打雷了下雨了出大太阳了,地里的谷子绿了黄了……都会影响到她的情绪。陈汉文怎么就不能苦中作乐一下子呢?
  
  疯婆子离家出走以后,陈汉文顾了家里顾不了家外,当然了,家外是一家三口的主要生计来源,舍了家外,就意味着大家都要挨饿。对待疯婆子走失这个问题,陈汉文表现得就不是多么焦虑和彷徨了。他从田里回来,发现疯婆子不在,问一问邻居,问一问从学校回来自己做了饭吃的儿子。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闲工夫给你去看那么一个不值钱的疯婆子。陈汉文就兀自洗了头脸,把已经呱呱叫的肚子填饱,临出门时想一想还有什么急需料理的事情,然后就骑了自行车,去找自己的疯婆子。
  骑在车子上的陈汉文是要穿一件比往日干净些许的衣衫的,跨在车子上,风会把他的衣衫鼓起来,陈汉文的心里就会难得的那么舒爽一下。他左顾右盼,虽然他骑行的地方都与米镇不相上下,村落啊庄稼啊,蓬头垢面从田里钻出来的农人啊……疯婆子走来走去,都不大可能走出米镇多远。但陈汉文还是会比较留意沿途的每一丝变化。寻找疯婆子的过程,倒给了陈汉文无比的愉悦。
  疯婆子被找到的时候,不是蜷在某个草垛里睡觉,就是被一群人围住,撒泼卖疯地被人家戏弄。仅有的一次,穿着还算干净的疯婆子上衣被人解开了,露了大半个乳房,陈汉文就想,那一定是被尝不到荤腥的光棍汉给解决了。即使这样,陈汉文也没有多么悲愤,看到疯婆子受罪他的心里会掠过一丝痛楚,他会蹲下身去帮疯婆子整理好衣衫,嘴里喃喃自语说,在家里呆着多好,你为什么要喜欢这样风餐露宿地在外面跑呢……
  回家的时候,他把疯婆子驮在自行车后座上。疯婆子由于害怕,紧紧地抓了陈汉文的后腰,偶尔把脸贴在他背上。这样的情景会让陈汉文眼睑一热,悠忽想起他们曾经度过的好时光——他们骑一辆车子回疯婆子的娘家,或去集市,过一道沟坎,疯婆子就会做作地嘘叫一声,顺势抓了陈汉文身体的某个隐秘部位,放出一串浪笑……那样的时光真的是一去不复返。疯婆子虽然还是抓得那样紧,但一路上都听不到她的一声呢喃,只有陈汉文迷醉般的自语声。经过一个池塘,陈汉文停下来,拉了疯婆子的手,借着微弱的星光,给疯婆子洗干净头脸,做着回到镇子上的一切体面事情。
  很多时候,找回了疯婆子,儿子已经在黑夜里独自睡去。陈汉文给他掖掖被子,疯婆子大概是跑得累了,寻个角落就想睡。陈汉文呢,也不想照顾她,兀自拉开灯盏,倾身凑到墙上的地图边去。这个时候,他是要到西面墙上去的。补充一点,陈汉文做教师的时候,教的是中国地理。经过这么些年的积累,自己身在的这个国家的地理知识已经是耳熟能详了。即使做梦,他陈汉文都能梦呓出任何一个角落里的秘密。倒是世界的,那更广阔一些版图上的,是要他陈汉文去潜心研究的,或像海绵一样,去吸纳一点一滴的知识的。
   陈汉文的一根手指划在圆形的版图上,眼睛瞪得很大,干硬的喉结一耸一耸,他说,你是去了哪里呢?他的手指还在划动,他在思考,他在想像疯婆子跑走的那个地方和这版图上的哪一个地方有一些近似,即使没有,他也要竭力找出,哪怕是一点点的蛛丝马迹呢。比如疯婆子去了一个相对繁华些的地方,陈汉文想通了,嘴里就会发出“喔”的一声,轻松地说,你去了巴黎了;比如疯婆子去了一个那个时期超生比较厉害的地方,陈汉文就会“喔”一声,你是去了那个叫埃塞俄比亚的地方了;去的地方沙地多一些,陈汉文又会“喔”一声,说,你是去了撒哈拉大沙漠了……说这些的时候,疯婆子如果没睡,她就会稀奇古怪地笑出声,有时还会说些很正常的话,什么?埃塞俄比亚?撒哈拉?陈汉文点一支烟,疲惫地坐到她面前,说,是啊,撒哈拉,埃塞俄比亚,你不是去疯跑啦,你是去周游世界啦!这样说着,陈汉文脱掉鞋子,当即就昏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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