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9年第1期

分道扬镳

作者:陈福郎




  父子分道扬镳
  
  清顺治三年(1646年),福建泉州安平镇。
  城头,旌旗猎猎;港湾,舳舻蔽空。这里的气氛异常微妙。清兵已抵达泉州,不用半日,他们的铁蹄就可以踏上安平街市。市面上悄无声息,但是,在小巷胡同,却可以看到郑军的一些下级军官,正在家里谈天说地,不像战事临身的样子。
  福建都督郑芝龙正呆在“神圣之所”的花园内。他失去了平素的达观乐天,紧锁眉心,躺在一张藤躺椅上。
  “清兵出泉州城,朝我安平驰来。”探子来报。郑芝龙从躺椅上翻身而起。
  “传令,按原定部署,准备迎敌。”郑芝龙下达了作战命令。他十分懊丧:眼前的一切都将化为乌有,田园,府第,权势,通洋巨利,还有安宁。他将再次回到追波逐浪的生涯,蛰居于台湾弹丸之地。
  “清军突然后撤。”
  郑芝龙被弄糊涂了。这是开什么玩笑!一种预感腾地升起:大概是清廷圣旨到了。
  果然,探子又来报告说,原兵部司事郭必昌,带来了清朝南征大将军贝勒博洛的招降书。郑芝龙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立即亲自草书了降表,遣员同郭必昌送进泉州,交给清军正将达素。
  郑芝龙像被松绑的囚犯,从心灵到肉体都极为轻快舒畅。他怀着失而复得的欢悦,走进了大客厅。
  郑芝龙犀利的目光一扫瞄,众人那尴尬局促的神情,全都摄入他的眼帘。他的心往下沉。这是怎么回事?他的目光落在郑成功身上。他明白了,争夺军心的斗争,早已在自己身边悄悄地进行着。
  他痛苦地承认,自己二十年来形成的绝对权威,已受到强烈的撼动。
  “清军到了我们的眼皮下啦!天下大势已定,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得想想何去何从。”
  如果在平日,郑芝龙早就冲口说:为了保住我们的沿海利益,我决定投顺清朝。但是,今天的气氛已不容许他这样直截了当。若失去了军队,没有部将的拥戴,他一个人又何须投顺清朝?清朝也不买他的账啊!
  “弟兄们,我们郑家也总算为朱家朝廷出过力,已经问心无愧了。如今大势已去,靠我们一旅之师,要与天下抗衡,几同以卵击石。况且,我们擅长的是海战,以水师在陆上与清朝的铁骑拼杀,无疑是自取灭亡。我们自台湾誓师,至今二十年,好不容易挣来这个局面,难道我们要为天下姓朱还是姓什么爱新觉罗的,把老本赔光?我们面前现在有两条路,一条是抗清复明,其结果将是再回到大海漂泊,至多占据沿海几个蕞尔小岛,弄不好只有再回台湾。”
  郑芝龙把话顿住,干咳了两声。他发觉自己的话已起了作用,大厅里的气氛开始活跃起来。郑芝龙趁热打铁,说:“还有一条路,那就是归顺清朝。清朝答应我们保有现有的利益。我已派人给贝勒将军送去降表。这是一条没有风险的路。”
  郑成功与叔父郑鸿逵坐在一块。郑成功见众将无人出面劝阻,感到非常失望。他又用手捅了捅叔父,郑鸿逵绷着脸不予理会。郑成功强捺住心头直往上蹿的躁火,起身向父亲行了礼,说遭:“父王手握重权,不可轻为转念。以儿细度,闽粤之地,不比北方任意驰驱,若凭高恃险,设伏以御,虽有百万,恐一旦亦难飞过。然后收拾人心,以固其本;大开海道,兴贩各港,以足其饷;选将练兵,号召天下。如此,进取不难,中兴大业,千古不朽。父王切不可一失足成千古恨。”
  郑芝龙厉声喝道:“稚子妄谈!不知天时时势!江北四镇雄兵,又有长江天险,尚不能拒敌,何况我僻居东南一隅!什么中兴大业,倘画虎不成,岂不类狗?”
  郑成功恳切地说:“父王,天时、地利各有不同;清朝兵马虽盛,但无法长驱而进。我朝委系无人,文臣弄权,一旦冰裂瓦解,酿成煤山之惨。迨到南都,非长江失恃,细察其故,君实非戡乱之君,臣多庸碌之臣,遂使天下英雄饮恨,天堑难凭。吾父若借其崎岖,扼其险要,则地利尚存,人心可收也。”
  郑芝龙怒目而视:“竖子藐视,慎毋多谈,为父自有道理。”他转而对众将说:“今招我重我,就之必礼我。若与争锋,一旦失利,摇尾乞怜,那时追悔莫及。”
  郑鸿逵亦不同意降清,他见芝龙主意已定,只好悻悻地说:“若时事不可为,弟亦不敢虚鼓唇舌。现时,兄带甲数万,舶舻塞海,饷粮充足,若振臂号召天下,豪杰定当响应,何必委身于人?”
  郑芝龙这才弄清鸿逵与成功所想的并不同。鸿逵还在做郑家独坐天下的迷梦。他走到鸿逵面前,说:“兄弟所言,不过是眼前之事,非长远之计。甲申之变,天下鼎沸,清朝得而入主中原,天下三分有二。若以小丈夫之气,振一旅以敌天下兵,恐不量力。不如乘其招我,全军归诚。审时度势,择主而事,古来豪杰亦往往如此。”
  郑鸿逵长叹了一声,说:“吾兄已有成算,弟唯有洗耳恭听。”
  郑芝龙见众将屏息静气,又说:“非吾不为明朝尽忠尽力,实为大明气数已尽。朱姓江山完结,我等理应归顺新朝。此乃天意。我现拟往省城面见贝勒将军,再行定夺。诸位除防守安平城之外,余下均率部下海,固守围头、金厦一线,以壮声威。”
  郑芝龙匆匆离开大厅。郑成功尾随父亲,往母亲的住所走去。
  “阿森(郑成功本名森——编者注),你也得学聪明一点。你是郑家的长子,日后这份家业都得你来承担。像你现在这样拘泥于腐儒之见,将来何以称雄海上?”父子毕竟是父子,郑芝龙原谅了儿子。
  郑成功见父亲重利忘义,自己再费口舌已是徒劳,他决心同父亲分道扬镳了。现在,他对父亲的命运不禁有点担忧,他拉住父亲的衣襟,跪在地上恳求道:“阿爸,虎不可离山,鱼不可脱渊;离山则失其威,脱渊则登时困杀。万望阿爸三思而行。”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
  郑芝龙摩挲着儿子的头,说:“人以诚心待我,我即以诚心应之。”他坚信清朝不敢对他无礼,他的强大海上力量是他的定心丸。
  郑成功隐约地感觉,父亲一心钻进“利益”二字,以经商之道,处置残酷的政治斗争,难保不出意外。他目送父亲进入屋子,揩掉泪水,大步地回身走了。
  郑芝龙令李业师、周继武两位将军,带着一支五百人的卫队陪同进省。他欲寻成功同往,管家伊大器说:“大少爷已到厦门去了,他给老爷留了一封信。”
  “……从来父教子以忠,未闻教子以贰。今吾父不听儿言,后倘有不测,儿只有缟素而已。”
  郑芝龙看罢,将信撕得粉碎:好个狂悖逆子!他唤次子郑渡同行。
  
  脱渊之龙难逞威
  
  经过两天的驰驱,郑芝龙来至乌龙江边。
  达素将军一路伴随着郑芝龙。郑芝龙雄壮的黑人卫队及其使用的荷兰火枪,使达素惊诧不已。一路上,所过府县,途经驿站,早已接到命令,供奉接待得十分周全。现在,贝勒的使者,又渡过乌龙江,向郑芝龙递茶问候。郑芝龙连饮三杯香茶,满心欢喜:贝勒待我不薄,投顺的具体事项大概也不至苛刻。
  贝勒博洛是努尔哈赤的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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