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八




  
  宋王元澤傳
  
  天運篇
  
   夫無為者,天之妙道也。天道之止於無為,則其道所以不為;神惟能無為而為之,然後道妙而神矣。此莊子因作天運篇。
  
  天其運乎?地其處乎?日月其爭於所乎?孰主張是?孰綱維是?孰居無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機緘而不得已邪?意者其運轉而不能自止邪?云者為雨乎?雨者為云乎?孰隆施#1是?孰居無事淫樂而勸是?風起北方,一西一東,有上彷徨,孰噓吸是?孰居無事而披拂是?敢問何故?巫咸祒曰:來。吾語女。天有六極五常,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載#2之,此謂上皇。
   夫日月云雨風氣,皆天之用也;天有其用,而不用以為用,則其用所以不息也。惟聖人法而用之,以宥於天下,故功所以不虧,而道所以曲全幽遠,無不照知,而民心推戴,而存真也。故曰帝王順之則治,逆之則
  凶;九洛之事,治成德備,監照下土,天下戴之,此謂上皇。
  
  商太#3宰蕩問仁於莊子。莊子曰:虎狼,仁也。曰:何謂也?莊子曰:父子相親,何為不仁?曰:請問至仁。莊子曰:至仁無親。太宰曰:蕩聞之,無親則不愛,不愛則不孝。謂至仁不孝,可乎?莊子曰:不然。夫至仁尚矣,孝固不足以言之。此非過孝之言也,不及孝之言也。夫南行者至於郢,北面而不見冥山,是何也?則去之遠也。故曰:以敬孝易,以愛孝難;以愛孝易,而忘親難;忘親易,使親忘我難;使親忘我易,兼忘天下難;兼忘天下易,使天下兼忘我難。
   至仁者未及於大仁,正於不親而已矣。故曰至仁不親。不親則親之,視我豈有乎?故曰使親忘我易。親之忘我,則我止曰無心於親矣,豈為無心於天下乎?故兼忘天下難。天下者,度外之一物耳。我豈視之為有而累心之,亦可忘之而已矣。故曰兼忘天下易。然天下雖為度外之一物,而萬物待我而贍足矣。故曰使天下兼忘我難。此至仁未為兼忘也;惟大七,任其自然,而付之自為,所以兼忘而已矣。兼忘則入於真空矣。
  
  夫德遺堯舜而不為也,利澤施於萬世,天下莫知也,豈直太息而言仁孝乎哉。夫孝悌仁義,忠信貞廉,此皆自勉以役其德者也,不足多也。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願,名譽并焉。是以道不渝。
   夫萬物皆備於我,而我能全之而不虧,則至貴至富至願所以并之焉。其道,安有加損矣。故曰至貴,國爵并焉;至富,國財并焉;至願;名譽并焉。是以道不渝。
  
  北門成問於黃帝曰:帝張《咸池》之樂於洞庭之野,吾始聞之懼,復聞之怠,卒聞之而惑;蕩蕩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徽#4之以天,行之以禮義、建之以太清#5。四時迭起,萬物循生;一盛一衰,文武綸經;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墊蟲始作,吾驚之以雷霆;其卒無尾,其始無首;一死一生,一僨一起,所常無窮,而一不可待。汝故懼也。吾又奏之以陰陽之和,燭之以日月之明;其聲能短能長,能柔能剛;變化齊一,不主故常;在谷滿谷,在坑滿坑;塗卻守神,以物為量。其聲揮綽,其名高明。是故鬼神守其幽,日月星辰行其紀。吾止之於有窮,流之於無止。子欲慮之而不能知也,望之而不能見也,逐之而不能及也;儻然立於四虛之道,倚於槁梧而吟。目知窮乎所欲見,力屈乎所欲逐,吾既不及已夫#6。形充空虛,乃至委蛇。汝委蛇,故怠。吾又奏之以無怠之聲,調之以自然之命,故若混逐叢生,林樂而無形;布揮而不曳,幽昏而無聲。動於無方,居無窈冥;或謂之死,或謂之生;或謂之實,或謂之榮;行流散徙,不主常聲。世疑之,稽於聖人。聖也者,達於情而遂於命也。天機不張而五官皆備,此之謂天樂,無言而心悅。故有焱氏為之頌曰: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極。汝欲聽之而無接焉,而故惑也。樂也者,始於懼,懼故祟;吾#7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於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夫天下至妙之道,當其渾也,天人、陰陽、萬物。纖悉無在焉;及其散也,天地設位,陰陽殊氣,物自為物,無不由之矣,是以黃帝得之而所以全天樂。故莊子所以寓言黃帝之張咸池也。夫咸池者,道渾之喻也;奏之者,道散之謂也。道渾則所以有其體,道散則所以有其用。用則所以有為,而有為而羣生遂,則其樂豈有其聲歟?宜乎焱氏為之頌,而言其聽之而不聞,視之而不見也。故視之而不見者,言其無體也;聽之而不聞者,言其無聲也。此明有為卒至於無為也。夫無為,則復命而反真,故終曰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
  
  孔子西遊於衛。顏淵問師金曰:以夫子之行為奚如?師金曰:惜乎,而夫子其窮哉。顏淵曰:何也?師金曰:夫芻狗之未陳也,盛以篋衍,巾以文繡,尸祝齋戒以將之。及其已陳也,行者踐其首脊,蘇者取而爨之而已,將復取而盛以篋衍,巾以文繡,遊居寢臥其下,彼不得夢,必且數咪焉。今而夫子,亦取先王已陳芻狗,取#8弟子遊居寢臥其下。故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是非其夢邪?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死生相與鄰,是非其眯邪?夫水行莫如用舟,而陸行莫如用車。以舟之可行於水也,耐求推之於陸,則沒世不行尋常。古今非水陸與?周魯非舟車與?今蘄行周於魯,是猶推舟於陸也,勞而無功,身必有殃。彼未知夫無方之傳,應物而不窮者也。且子獨不見夫桔槔者乎?引之則俯,舍之則仰。彼人之所引,非引人也,故俯仰而不得罪於人。故夫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不矜於同而矜於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禮義法度,其猶柤棃橘柚#9邪?其味相反而皆可於口。故禮義法度者,應時而變者也。今取猨狙而衣以周公之服,彼必齕齧挽裂,盡去而後慊。觀古今之異,猶猨狙之異乎周公也。故西施病心而矉其里,其里之醜人見而美之,歸亦捧心而矉其里。其里之富人見之,堅閉門而不出,貧人見之,挈妻子而去之走。彼知美矉而不知矉之所以美。惜乎,而夫子其窮哉。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聞道,乃南之沛見老聃。老聃曰:子來乎?吾聞子,北方之賢者也,子亦得道乎?孔子曰:未得也。老子曰:子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度數,五年而未得也。老子曰:子又惡乎求之哉?曰:吾求之於陰陽,十有二年而未得。老子曰:然。使道而可獻,則人莫不獻之於其君;使道而可進,則人莫不進之於其親;使道而可以告人,則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與人,則人莫不與其子孫。然而不可者,無他也,中無主而不止,外無正而不行。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名,公器也,不可多取。仁義,先王之蘧廬也,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以久處,覯而多責。古之至人,假道於仁,託宿於義,以遊逍遙之墟,食於苟簡之田,立於不貸之圃。逍遙,無為也;苟簡,易養也;不貸,無出也。古者謂是釆真之遊。以富為是者,不能讓祿;以顯為是者,不能讓名;親權者,不能與人柄。操之則慄,舍之則悲,而一無所鑒,以闚其所不休者,是天之戮民也。怨恩取與諫教生殺,八者,正之器也,唯循大變無所湮者為能用之。故曰,正者,正也。其心以為不然者,天門弗開矣。
   莊子之作,篇中言黃帝之張樂,次言孔子之西遊,是皆有為之事也。故孔子西遊,而師金以其道而比芻狗,不及黃帝之事而已,故降一等而言之也。然師金止知孔子之道如無用之芻狗,而不知無用乃有用之妙也。夫黃帝之事,然為有為,而是皆有為之至也。故有為之至,則卒入於無為,故繼言孔子問道於老聃也。夫道集於虛,而虛者足容於道也。虛則一,而行無不通也,故不虛則不集。故曰內無主而不止。不一則不通。故曰外無正而不行。夫集於內者,必行於外,所謂由中而出也。由中出者,豈為自外而受歟?此聖人之所以固守也。故曰由中出者,不受於外,聖人不出。夫行於外者,因集於內,所謂由外而入也。由外入者,豈為不虛而集歟?此聖人之所以必行也。故曰由外入者,無主於中,聖人不隱。此老聃言入道致用之終始也。
  
  孔子見老聰而語仁義。老聃曰:夫播糠眯目,則天地四方易位矣;蚊虻噆膚,則通昔不寐矣。夫仁義憯然,乃憤吾心,亂莫大焉。吾子使天下無失其朴,吾子亦放風而動,總德而立矣,又奚傑#10然若負建鼓而求亡子者邪?夫鵲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黑白之朴,不足以為辯;名譽之觀,不足以為廣。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孔子見老聃歸,三日不談。弟子問曰:夫子見老聃,亦將何規哉?孔子曰:吾乃今於是乎見龍。龍,合而成體,散而成章,乘乎云氣而養乎陰陽。予口張而不能嗋#11,予又何規老聰哉。子貢曰:然則#12人固有尸居而龍見,雷聲而淵默,發動如天地者乎#13?賜亦可得而觀乎?遂以孔子聲見老聃。老聃方將倨堂而應,微曰:一年運而往矣,子將何以戒我乎?子貢曰:夫三皇#14五帝之治天下不同,其係聲名一也。而先生獨以為非聖人,如何哉?老聃曰:小子少進。子何以謂不同?對曰:堯授舜,舜授禹,禹用力而湯用兵,文王順紂而不敢逆,武王逆紂而不肯順,故曰不同。老聃曰:小子少進。余語女三皇五帝之治天下。黃帝之治天下,使民心一,民有其親死不哭而民不非也。堯之治天下,使民心親,民有為其親殺其殺#15而民不非也。舜之治天下,使民心競,民孕婦十月生子,子生五月而能言,不至乎孩而始誰,則人始有天矣。禹之治天下,使民心變,人有心而兵有順,殺盜非殺,人自為種而天下耳,是以天下大駭,儒墨皆起。其作始有倫,而今乎婦女,何言哉。余語女,三皇五帝之治天下,名曰治之,而亂莫甚焉。三皇之知,上悖日月之明,下睽山川之精,中墮四時之施。其知(忄十替 )#16於(厂十蠆 )蠆之尾,鮮規之獸,莫得安其性命之精者,而猶自以為聖人,不可恥乎,其無恥也?子貢蹴然立不安。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先王之陳迹也,豈有所以迹哉。今子之所言,猶迹也。夫迹,履之所出,而迹豈履哉。夫白鶂之相視,眸子不運而#17風化;蟲,雄嗚於上風,雌應於下風而風化;類自為雌雄,故風化。性不可易,命不可變,時不可止,道不可壅。苟得於道,無自而不可;失焉者,無自而可。孔子不出三月,復見,曰:丘得之矣。烏鵲孺,魚傳沬,細要者化,有弟而兄啼。久矣夫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人。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有為者,必有迹,故莊子至此而寓言老聃誚孔子治人而以陳迹也。然六經載道之書。書者,為道之粗。由粗可以至於精,精則無所為而已,此所以終孔子不與化為人之言也。夫不與化為人者,付之自化也。付之自化,則無所為,是以言之於篇終也。故曰丘不與化為人。不與化為人,安能化之?老子曰:可。丘得之矣。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八竟
  
  #1《闕誤》引李氏本『施』作『馳』。
  #2浙江書局本同為『載』,四庫本、郭慶藩《莊子集釋》均為『戴字。
  #3四庫本同為『太』,浙江書局本為『大』。
  #4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均為『徵』,《釋文》作『徽』。
  #5『清』下原本遺漏數句,應依四庫本補足:『夫至樂者,先應之以人事,順之以天理,行之以五德,應之以自然,然後調理四時,太和萬物。』但据王叔岷先生說,唐寫本,趙諫議本、《道藏》成玄英本,林希逸《口義》本並無此三十五字,乃疏文竄入正文。
  #6趙本『夫』作『矣』。
  #7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及諸本均為『吾』,故改。
  #8郭慶藩《莊子集釋》『取』作『聚』,四庫本為『取』。
  #9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及諸本『之食』二字均作『橘柚』二字,故改。
  #10《闕誤》引張君房本重『傑』字,趙本同。劉師培說『然』下當補『揭仁義』三字,陳鼓應從之。
  #11《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嗋』下有『舌舉而不能訒』六字。
  #12《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人』上有『至』字。
  #13《闕誤》引張君房本『乎』作『哉』。
  #14四庫本、浙江書局本『皇』均作『王』,下同。
  #15王孝魚校注唐寫本『其殺』作『其服』。
  #16浙江書局本『(忄十替 )』作『憯』,四庫本作『(忄十替 )』。
  #17《闕誤》引張君房本『而』下有『感』字,下句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