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九




  
  宋王元澤傳
  
  刻意篇
  
   夫虛靜寂寞之道廢,則矯削僻異之行所以興,此世俗之忘於無為而滅天矣。此莊子因而作刻意篇。
  
  刻意尚行,離世異俗,高論怨誹,為亢而已矣;此山谷之士,非世之人,枯槁赴淵者之所好也。語仁義忠信,恭儉推讓,為脩而已矣;此平世之士,教誨之人,遊居學者之所好也。語大功,立大名,禮君臣,正上下,為治而已矣;此朝廷之士,尊主疆國之人,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就藪澤,處間#1曠,釣魚問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間暇者之所好也。吹響呼吸,吐故納新,熊經鳥申,為壽而已矣;此導引之士,養形之人,彭祖壽考者之所好也。若夫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脩,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間,不導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
  
   夫山谷平世之士,疆國避世養形之人,皆為有我而已矣。夫有我則有心,有心則未免於所惑,是以各蔽於一曲也。故樂於山藪者,往而不能返;仕於朝廷者,入而不能出;恬於教誨者,屈而不能伸;耽於養形者,存而不能忘。是非真性之然也,是矯削其意而使然也,豈與聖人相同乎?聖人則無我而已矣。夫無我則無心,無心則無所惑,是以忘形而通達於萬事也。故登假於至道而乃入於寥天一,豈為刻意而高歟?物澤世而非由於外鑠,豈為行仁義而脩歟?巍巍蕩蕩而在宥於天下,豈為立功名而治歟?淵靜晦默而逍遙於自得之場,豈為處江湖而間歟?氣柔真全而形未嘗衰,豈為務導引而壽歟?存而不存也,無而不無也,莫知其終,而至道自集皆無為之至,妙而惟聖人所以得之矣。故曰不刻意而高,無仁義而修,無功名而治,無江海而間,不導引而壽,無不忘也,無不有也,澹然無極而眾美從。此天地之道,聖人之德也。
  
  故曰,夫恬淡寂寞虛無無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質也。故曰,聖人休休焉#2則平易矣,平易則恬惔矣。平易恬惔,則憂患不能入,邪氣不能襲#3,故其德全而神不虧。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靜而與陰同德,動而與陽同波;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迫而後動,不得已而後起。去知與故,循天之理。故無天災,無物累,無人非,無鬼責。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慮,不豫謀。光矣而不耀,信矣而不期。其寢不夢,其覺無憂,其神純粹,其魂不罷。虛無恬惔,乃合天德。故曰,悲樂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過;好惡者,德之失#4。
   平易者,所謂無滯礙也;恬惔者,所謂無思慮也;憂患不能入者,所謂哀樂不能入也;邪氣不能襲者,所謂喜怒不能感也。如此,則自得而神王矣。故曰其德全而神不虧,神不虧則以生死為往來之暫矣。故曰聖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夫死生至大,而以之為往來則禍福之微豈能累我乎?故曰不為福先,不為禍始。感而後應者,所謂德充而符合也;迫而後動者,所謂事至而應也;不得已而後起者,所謂不預謀也,不以智行己,不以故滅命,守於自然之真理也。故曰去知與故,循天之理。無天災者,與天合德而天不災也;無物累者,與物齊諧而物莫役也;無人非者,出於非人之域而明不散也;無鬼責者,與鬼同其吉凶而無不佑也。此數者,非聖人孰能與此矣。
  
  故心不憂樂,德之至也;一而不變,靜之至也;無所於忤,虛之至也;不與物交,淡之至也;無所於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勞而不休則弊,精用而不已則勞,勞則竭。水之性,不雜則清,莫動則平;鬱閉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純粹而不雜,靜一而不變,淡而無為,動而以天行,此養神之道也。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5用也,寶之至也。精神四達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6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夫,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倫#7。
   聖人之心,喜懼不入而自得,故曰心不憂樂,德之至也。守一有常,而物莫足撓,故曰一而不變,靜之至也。正錯無累,而曠兮善應,故曰無所於忤虛之至也。外能役物,而洞然清徹,故曰不與物交,淡之至也。同乎大順,而極於精粹,故曰無所於逆粹之至也。聖人之心若是也。夫聖人之心,精神之宅也。惟聖人能養其神而不松用黠如韜#8藏利器而不敢妄用也。故曰夫有干越之劍者,柙而藏之,不敢用也,寶之至也。故聖人寶養精神之如此,其通達無所不至,而其奧妙與天地伺流,造化萬物而視之不可見成於天而已矣。故曰精神並流,無所不極,上際於天,下蟠於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
  
  野語有之曰:眾人重利,廉士重名,賢士尚志,聖人貴精。
  
   利者,所以和義者也,眾人重之而已矣。故曰眾人重利。名者,所以為實之賓也,廉士重之而已矣。故曰廉士重名。志者,心之所之於遂大也,賢士尚之而已矣。故曰賢士尚志。精者,純粹不雜之道也,聖人責之而已矣。故日聖人貴精。故利不及於名,名不及於志,志不及於精,此所以言之有序也。
  
  故素也者,謂其無所與雜也;純也者,謂其不虧其神也。能體純素,謂之真人。
  
   純者,不雜也;素者,質朴也。素則至于純,純則至于粹,粹則至于精,精則至于神而已矣。故曰純素之道,惟神是守。能守而自得,與神無二矣。故曰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者,道之妙本而歸於自然無為矣。故曰一之精通合于天倫。此言入神之序也。
  
  繕性篇
  
   夫矯削僻異之行,非出於人之天真,而生於世俗之偽心。偽心用則正性所以失,正性失而不悟其自失,復欲以偽而完治矣。此莊子因而作繕性篇。
  
  繕性於俗,#9學以求復其初;滑欲於俗#10,思以求致其明;謂之蔽蒙之民。
   夫天之付人之性也,本於靜而已矣。靜則明,明則無所不通。世俗受天之性也,以靜而必動,而靜不謂之善。明而不顯,則明不足耀眾,是以外逐異學而求善其靜,內務思慮而增益其明。異學雖得而其靜反動,思慮愈精而其明愈晦,以其反動而治性以復其靜,以其愈晦而役思以復其明。此非該偏之士矣。故曰謂之蒙蔽之民。
  
  古之治道者,以恬養知#11;生而無以知為也,謂之以知養恬。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也。
  
   恬者,靜也;智者,動也。靜出於恬,則所謂善於靜;動出於#12智,則所謂善於動。動必復於靜,靜必至于動。以恬而靜則萬物莫足鐃,以智而動則萬物莫足止,此聖人善於動靜而不逆其理,如出於性而已。故曰,知與恬交相養,而和理出其性。
  
  夫德,和也;道,理也。德無不容,仁也;道無不理,義也;義明而物親忠#13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也。禮樂偏#14行,則天下亂矣。彼正而蒙己德,德則不冒,冒則物必失其性也。
   德者,得也,自得則和不欲出也。故曰德,和也。道者,道也,可道則必有其理。故曰道,理也。自得而能容則兼愛矣,故曰德無不容,仁也。可道而順理則必當矣,故曰道無不理,義也。義當則得中而物附矣,故曰義明而物親,忠也。中純實而反乎情樂也#15者,所謂樂由中出也。信行容體而順乎文禮者,所謂禮自外作也。禮樂者,道德之緒餘,聖人不專用而治天下也。故曰禮樂偏行,而天下亂矣。此莊子不貴禮樂之言也。
  
  古之人,在混芒之中,與一世而得澹漠焉。當是時也,陰陽和靜,鬼神不擾,四時得#16節,萬物不傷,草生不夭,人雖有知,無所用之,此之謂至一。當是時也,莫之為而常自然。逮德下衰,及燧人伏戲始為天下,是故順而不一。德又下衰,及神農黃帝始為天下,是故安而不順。德又下衰,及唐虞始為天下,興治化之流,(氵十梟 )#17淳散朴,離道以善,險德以行,然後去性而從於心。心與心識,知而不足以定天下,然後附之以文,益之以博。文滅質,博溺心,然後民始惑亂,無以反其性情而復其初。由是觀之,世喪道矣,道喪世矣。世與道交相喪也,道之人何由興乎世,世亦何由興乎道哉一道無以興乎世,世無以興乎道,雖聖人不在山林之中,其德隱矣。
   夫燧人、伏羲可謂朴素之時也,莊子以為不及於混茫之初,而謂其逮德下衰也。神農、黃帝可謂至平之世也,莊子以為不及於羲燧之時,而亦謂德又下衰也。唐虞之際可謂至治之朝也,莊子以為不及神黃之世,而亦謂德又下衰也。故燧人、羲農、黃帝、唐虞莊子皆不取之,而所取者古之混茫之初也。夫混茫之中,人守其真性,事任其自然,豈知有仁義禮樂之端,高世出眾之行而刻意繕性而效之歟?此莊子之所取而言之,以疾世俗也,與前篇論至德之世,泰初無有之意同。
  
  隱,故不自隱。古之所謂隱士者,非伏其身而弗見也,非閉其言而不出也,非藏其知而不發也,時命大謬也。當時命而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迹;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此存身之道也。
   夫士隱於山林也,非欲自匿其身也,非欲自閉其言也,非欲自藏其智也,出於不得已而已。故曰時命大謬也。是以當盛行而不加益,所以抱一而恬寂也。故曰當時命大行乎天下,則反一無迹。當窮居而不加損,所以深根而固蒂也。故曰不當時命而大窮乎天下,則深根寧極而待。如此則能全於形也,故曰此存身之
  道也。
  
  古之存身者,不以辯飾知,不以知窮天下,不以知窮德,危然處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為#18哉。道固不小行,德固不小識。小識傷德,小行傷道。故曰,正己而已矣。樂全之謂得志。古之所謂得志者,非軒冕之謂也,謂其無以益其樂而已矣。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19也,物之儻來,寄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為軒冕肆志,不為窮約趍俗,其樂彼與此同,故無憂而已矣。今寄去則不樂,由是觀之,雖樂,未嘗不荒也。故曰,喪.己於物,失性於俗者,謂之倒置之民。
   樂全者,所謂樂天知命而性不虧也。夫樂天者,所以知天知命者,所以至命知天則任其自然,至命則物不能役,如此則正性所以全也。正性全則自得,自得則志無不得矣。故曰樂全之謂得志。得志者,死生憂患富貴窮達皆不累於心,而況軒冕之微乎。故曰非軒冕之謂也。
  
  秋水篇
  
   夫天下之世俗,治性不以聖人之正道而徒逐諸子之俗學。俗學雖汗漫汎濫亦可觀,安知無於根源矣。此莊子因而作秋水篇。
  
  秋水時至,百川灌河,涇流之大,兩涘渚崖之間,不辯牛馬。於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為盡在己。順流而東行,至於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於是焉河伯始旋其面目,望洋向若而歎曰:野語有之曰,聞道百以為莫己若者,我之謂也。且夫我嘗聞少仲尼之聞而輕伯夷之義者,始吾弗信;今我睹子之難窮也,吾非至於子之門則始矣,吾長見笑於大方之家。北海若曰:井蛙#20不可以語於海者,拘於虛也;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篤於時也;曲士不可以語於道者,束於教也。今爾出於崖淚,觀於大海,乃知爾醜,爾將可與語大理矣。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嘗以此自多者,自以比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猶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
   夫聖人之道,渾合而一,致其深不可測,而其廣不可窮。用之所以不竭,而積之所以不盈。其餘潤可以濟天下,其未流可用為國家,無有不容,無有不至,此聖人之道也。及夫道散而不能興世,世衰而不能興道,諸子汎起而浩然流蕩,此莊子所以有河伯欣然之言也。夫河伯欣然者,所以況諸子喜其道之得行也。諸子雖喜其道之盛行,安知有聖人之道在焉?此莊子所以有河伯東行而至於北海之言也。然而,聖人之道天下莫不宗也,萬物莫不由也,沖而未嘗盈,用而未嘗知。自古以固存,而治亂不變,其所以過於諸子之道甚遠矣。而聖人未嘗自衒其廣深幽妙而獨居其多,此所以終始無窮也。故曰:天下之水,莫大於海,萬川歸之,不知何時止而不盈;尾閭泄之,不知何時已而不虛;春秋不變,水旱不知。此其過江河之流,不可為量數。而吾未曰#21以此自多者,自以此形於天地而受氣於陰陽,吾在天地之間,由#22小石小木之在大山也,方存乎見少,又奚以自多。
  
  計四海之在天地之間也,不似晷空之在大澤乎?計中國之在海內,不似梯米之在太倉乎?號物之數謂之萬,人處一焉;人卒九州,穀食之所生,舟車之所通,人處一焉;此其比萬物也,不似豪末之在於馬體乎?五帝之所連,三王之所爭,仁人之所憂,任士之所勞,盡此矣。伯夷辭之以為名,仲尼語之以為博,此其自多也,不似爾向之自多於水乎?河伯曰:然則吾大天地而小豪末,可乎?北海若曰:否。夫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是故大知觀於遠近,故小而不寡,大而不多,知量無窮,證曏今故,故遙而不悶,攘而不跂,知時無止;察乎盈虛,故得而不喜,失而不憂,知分之無常也;明乎坦塗,故生而不悅,死而不禍,知終始之不可故也。計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時,不若未生之時;以其至小求窮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亂而不能自得也。由此觀之,又何以知豪末之足以定至細之倪,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窮至大之域。河伯曰:世之議者皆曰,至精無形,至大不可圍,是信情乎?北海若曰:夫自細視   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
   夫用明而察秋毫,則藪於秋毫而見於丘#23山不盡也;注目而觀丘山,則藪於丘山而見於秋毫不明也。故曰自細視大者不盡,自大視細者不明,此皆見其所見而所見有不及,視其所視而所視有所遺也,豈若藏其明乎。若是,則萬物了然見之矣。
  
  夫精,小之微也;垺,大之殷也;故異便。此勢之有也。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也;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可以言論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精者,粗之細;粗者,精之迹;由未離於形質也,故曰夫精粗者,期於有形者也。惟其無形,則巧曆#24不能計;惟其不可圍,則至明不能度。寂然深妙而心得之者,則精粗兩忘矣,此北海若語道之極致也。故曰無形者,數之所不能分;不可圍者,數之所不能窮也。又曰,言之所不能論,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
  
  是故大人之行,不出乎害人,不多仁恩;動不為利,不賤門隸;貨財弗争,不多辭讓;事焉不借人,不多食乎力,不賤貪污;行殊乎俗,不多辟異;為在從眾,不賤佞諂;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知是非之不可為分,細大之不可為倪。聞曰:道人不聞,至德不得,大人無己約分之至也。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睹矣。
   天下之俗,惑諸子之道而有我者也。有我,則有彼我、小大之辮,而不能齊諧也。莊子至此而託北海若之言,而寓其齊諧之意也。夫天下之物,同出於道而其不同者,形質小大之殊也。故天地大於丘山,丘山大於毫末也。以道達觀,則均為物耳,安知丘山不大於天地,而毫末不大於丘山?又何較其形質之小大,而分彼我小大之辮乎?故曰,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
  
  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及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睹矣。昔者堯舜讓而帝,之
  噲讓而絕;湯武爭而王,白公爭而滅。由此觀之,爭讓之禮,堯桀之行,貴賤有時,未可以為常也。梁麗可以衝城,而不可以窒穴,言殊器也;騏驥驛騮,一日而馳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鴟鵂夜撮蚤,察豪末,晝出瞋目而不見丘山,言殊性也。故曰,蓋師是而無非,師治而無亂乎?是未明天地之理,萬物之情者也#25。是猶#26師天而無地,師陰而無陽,其不可行明矣。然且#27語而不舍,非愚則誣也。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之徒。默默乎河伯,汝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河伯曰:然則我何為乎,何不為乎?吾辭受趣舍,吾終奈何?北海若曰: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汎汎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兼懷萬物,其孰承翼?是謂無方。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河伯曰:然則何貴於道邪?北海若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
   夫無所不通者,知道也;知道而不能外是者,達理也;不能外是而又能應變者,明於權也。能應變而豈以物而為累乎?故形之所以常全也。故曰,知道者必達於理,達於理者必明於權,明於權者不以物害己。故道所以為理權之體,而權所以為理道之用。不相須,不能相濟也。
  
  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非謂其薄之也,言察乎安危,寧於禍福,謹於去就,莫之能害也。
  
   至德者,所謂至人也。至人與物無迕而物莫能傷,水火寒暑禽獸豈能加害歟?故曰,至德者,火弗能熱,水弗能溺,寒暑弗能害,禽獸弗能賊。然而,至人者非必能使水火、寒暑、禽獸之不害己也,蓋任之自然而不輕犯也。故曰,非謂其薄之也,來則不避,而去則不冒也。故曰,察乎安危,待之以誠,而安於生死也。故曰,寧於禍福,與之俱出俱入,而不逆理也。故曰,謹於去就。
  
  故曰,天在內,人在外,德在乎天。知#28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謹守而勿失,是謂反其真。夔憐蚿,蚿憐蛇,蛇憐風,風憐目,目憐心。夔謂蚿曰:吾以一足趻綽而行,予無如矣。今子之使萬足,獨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見夫唾者乎?噴則大者如珠,小者如霧,雜而下者不可勝數也#29。今予#30動吾天機,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謂蛇曰:吾以眾足行,而不及子之無足,何也,蛇曰:夫天機之所動,何可易邪?吾安足用哉?蛇謂風曰:予動吾脊脅而行,則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於北海,蓬蓬然入於南海,而似無有,何也?風曰:然。予蓬蓬然起於北海而入於南海也,然而指我則勝我,鰌我亦勝我。雖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眾小不勝為大勝也。為大勝者,唯聖人能之。孔子遊於匡,宋人圍之數匝,而弦歌不惙#30。子路入見,曰:何夫子之娛也?孔子曰:來,吾語汝。我諱窮久矣,而不免,命也;求通久矣,而不得,時也。當堯舜#32而天下無窮人,非知得也;當桀紂而天下無通人,非知失也;時勢適然。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於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由處矣,吾命有所制矣。無幾何,將甲者進,辭曰:以為陽虎也,故圍之。今非也,請辭而退。公孫龍問於魏牟曰:龍少學先王之道,長而明仁義之行;合同異,離堅白;然不然,可不可;困百家之知,窮眾口之辯;吾自以為至達已。今吾聞莊子之言,汒焉異之。不知論之不及與,知之弗若與?今吾無所開吾喙,敢問其方。公子牟隱機太息,仰天而笑曰:子獨不聞夫埳井之蛙乎?謂東海之龞曰:吾樂與。吾跳#33梁乎井幹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則接掖持頤,蹶泥則沒足滅跗;還虷蟹與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樂,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時來入觀乎。東海之鼈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縶矣。於是遺巡而卻,告之海曰:夫千里之遠,不足以舉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極其深。禹之時十年九潦,而水弗為加益;湯之時八年七旱,而崖不為加損。夫不為頃久推移,不以多少進退者,此亦東海之大樂也。於是埳井之蛙聞之,適適然驚,規規然自失也。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而猶欲觀於莊子之言,是猶使蚊負山,商蚷馳河也,必不勝任矣。且夫知不知論極妙之言而自適一時之利者,是非塪井之蛙與?且彼方跐黃泉而登大皇,無南無北,奭然四解,淪於不測;無東無西,始於玄冥,反於大通。子乃規規然而求之以察,索之以辯,是直用管規天,用錐指地也,不亦小乎。子往矣。且子獨不聞夫壽陵餘子之學行於邯鄲與?未得國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歸耳。今子不去,將忘子之故,失子之業。公孫龍口呿而不合,舌舉而不下,乃逸而走。莊子釣於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34,曰:願以竟內累矣。莊子持竿不顧,曰: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於塗中乎?二大夫曰:寧生而曳尾於塗中。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於塗中。惠子相梁,莊子往見之。或謂惠子曰:莊子來,欲代子相。於是惠子恐,搜於國中三日三夜。莊子往見之,曰:南方有鳥,其名鵷鶵,子知之乎?夫鵷鶵,發於南海而飛於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練食不食,非醴泉不飲。於是鴟得腐鼠,鵷趨過之,仰而視之曰:嚇。今子欲以子之梁國而嚇我邪?莊子與惠子遊於濠梁之上。莊子曰:儵魚出遊從容,是魚樂也。惠子曰:子非魚,安知魚之樂?莊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魚也,子之不知魚之樂,全矣。莊子曰:請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魚樂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問我,我知之濠上也。
   莊子作此篇,疾世俗,目異於物,而中寓其齊諧之意。及其篇終,而復言其知魚之樂,與齊物終於夢為胡蝶之意同。讀莊子者,宜求莊子之意也。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九竟
  
  #1下文中『間』字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均作『閒』。
  #2《闕誤》引張君房本『休休焉』作『休焉休』。
  #3唐寫本『襲』下有『也』字。
  #4唐寫本『邪』字、『過』字、『失』字下均有『也』字。
  #5依浙江書局本和成玄英疏本『敢』下均有『輕』字。
  #6唐寫本無『同』字。
  #7倫下原有『也』字,據四庫本、浙江,局本刪。
  #8四庫本『韜』作『韞』。
  #9《闕誤》引張君房本不重『俗』字,四庫本同。又依蘇輿、劉典文說俗字衍,故刪去其一。
  #10《閑誤》引張君房本『俗』作『欲』。
  #11張君房云『知』下重『知』字,通章『知』俱作『智』(王孝魚)。
  #12『於』字依四庫本及上下文補。
  #13《閱誤》引張君房本『忠』作『中』。
  #14浙江書局本、訌南古藏本『偏』作『徧』。
  #15鋸上下文意,『也』字疑衍。四庫本無『也』下『者』。下句『順乎文禮者』中的『者』字四庫本亦為『也』。
  #16《闕誤》引張君房本『得』作『應』。
  #17世德堂本、四庫本『 』作『濛』,《釋文》作『澆』字。
  #18《闕誤》引張君房本『為』下有『乎』字。
  #19《闕誤》引張君房本『命』下有『之有』二字。
  #20諸本皆作『井』,故政。『鼁』同『蛙』,《道藏》成玄英疏本,林希逸《口義》本,褚伯秀《義海纂徹》本并作蛙。
  #21四庫本『曰』作『嘗』。
  #22四庫本『由』作『猶』。
  #23四庫本『丘』作『邱』,下同。
  #24四庫本『曆』作『歷』。
  #25四庫本、浙扛書局本及其他本『者』下有『也』字,故補。
  #26四庫本、浙扛書局本及其他本『故』皆作『猶』,故改。
  #27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及其他本『則』皆作『且』,故改。
  #28《闕誤》引江南古藏本『知』下有『乎』字。
  #29趙練議本無『也』字,四庫本有。
  #30原本為『孑』,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均作『予』,依上下文義亦應作『予』,故改。
  #31趙本、四庫本『惙』作『輟』。
  #32《闕誤》引張君房本『堯舜』下有『之時』二字,下句『桀紂』下同。
  #33世德堂本『跳』上無『出』字,《闕誤》同,引江南古藏本作『出跳』,無『梁』字。
  #34原本作『往朱馬』,諸本均作『往先焉』,故據以改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