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




  
  宋王元澤傳
  
  至樂篇
  
   夫能去異學,守正性,忘己而與物齊諧者,則生死、富貴、窮達、壽夭不能介蠆於胸中,怡然逍遙於天地之間矣。此莊子因而作至樂篇。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其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久憂不死,何之#1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列士為天下見善矣,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不爭,名亦不成。誠有善無有哉?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羣趣者,誙誙然如將不得已,而皆日樂者,吾未之#2樂也,亦未知#3不樂也。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4矣,又俗之所大苦也。
   夫萬物不足以憂者,至樂也。至樂者,非由自外而入也,非由感音而生也,出於忘己無為而天下不能知之也。故曰,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惟能忘己無為,則至樂自有。有至樂則可以全身,身全而豈為無樂歟?故曰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然而,天下之世俗不知至樂之所出,徒以富貴壽善衣食聲色之備為其樂。故得之則勞形喪生,耽之而不誤,失之則刻意傷生,求之而不止,是為大惑而已矣,安知至樂之其樂也?內為樂之,其樂也外乎?此莊子所以有為形,亦愚、亦外、亦疏、亦遠之言矣。
  
  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請嘗試言之。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至樂生於無為,無為則非有樂也,故曰至樂無樂。至譽出於難名,難名則非為有譽也,故曰至譽無譽。然而,無為者合於天地之道也。天地無為而任物之生成,安有勞苦之困歟?此其所以為樂之至也。人能無為,則亦為樂之至。人安得於無為乎?故曰天無為以之清,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又曰,人也孰得無為哉。此莊子譏於世俗也。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槩然。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苗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夫至人以生死為往來,故生不喜其成,而死不哀其毀。莊子妻死而箕踞鼓盆而不哭者,蓋了於生死之常而至樂也。與孟子反子琴張編曲鼓琴之意同。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俄而柳生其左肘,其意蹶蹶然惡之。支離叔曰:子惡之乎?滑介叔曰:亡,予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死生為晝夜。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我人何惡焉。
   支離叔者,言其形不正也;滑介叔者,言其心無智也。此莊子製二子之名而寓其意。夫形不正者,能忘於形;心無智者,能忘於智。忘形忘智,則其於死生了然矣。是以二子同遊,觀於冥伯之丘,崑崙之虛,黃帝之所休,而以觀變化之妙也。夫觀變化者,達觀其生死之變也。能達生死之變,則外物安足累我乎?雖柳生於滑介叔之左肘,而亦
  不為之惡也。故曰我又何惡若二子者,可謂萬物不足以憂之,而內能全於至樂也。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饒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於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諸子所言#5,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6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妻子聞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矉蹙盛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夫生者,一氣之暫聚;死者,一氣之暫散。生未必無為,而死未叉有為。未必無為者,至樂所以缺;未必有為者,至樂所以全。此莊子所以有觸髏不棄南面之樂之言也。夫六骸者,寓之於身也,生則隨氣而暫聚,死則隨氣而暫散。聚散皆非我之所有,我又何自有而有我乎?自有而有我,則未能忘形也。不能忘形,則有為也。有為而與物相靡刃,則至樂安能內全歟?此髑髏之不欲復為於人也。
  
  顏淵束之齊,孔子有憂色。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孔子曰:善哉汝問。昔者管子有言,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綆短者不可以汲深。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夫不可損益。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且汝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于廟,奏《九韶》以為樂,具太牢以為膳。鳥乃眩視憂悲,不敢食一臠,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遊之壇陸,浮之江湖,食之鰌(魚十攸 ),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譊譊為乎。《咸池》《九韶》之樂,張之洞庭之野,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相與還而觀之。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7。故先聖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名止於實,義設於適,是之謂條達而福持。
   燧人、神農、黃帝、堯舜之道,非聖人不足與言之。齊侯,中材之君也,安足與言此道乎?此顏回之齊,而孔子所以有憂色也。夫非聖人而與言聖人之道,適使心之致惑也。心惑則求之不止而傷生,傷生則至于死而已,至樂安得而全歟?故曰惑則死。安若順其村而語之以中庸之道乎?如此則不惑而生全,生全則樂亦從而全。此孔子所以有以鳥養鳥之喻也。
  
  列子行食於道從,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未嘗生也。若果養乎?予果歡乎?種有幾,得水則為繼,得水土之際則為蛙蠙之衣,生於陵屯則為陵舄,陵舄得鬱棲則為烏足,烏足之根為蠐螬,其葉為胡蝶。胡蝶胥也化而為蟲,生於竈下,其狀若脫,其名為鴝掇鴝攘。千日為鳥,其名為乾餘骨。乾餘骨之沫為斯彌,斯彌為食醯,頤轄生乎食醯,黃軦生乎九猷,瞀芮生乎腐蠸。羊奚比乎不箰,久竹生青寧;青寧生程,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至人者,冥於生死之極,而以生為不生,以死為不死。不生所以生,不死所以存,此列子所以見髑髏而有予與汝未嘗死,未嘗生之言也。夫未嘗生者,能生生;未嘗死者,能化化;故繼言萬物生成變化之無終也。然萬物生成變化之無終,其出入皆由於機也。機者,道之妙本,而萬物安有名由乎?故由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夫萬物出入皆由於機也,其生成豈不為樂乎。此莊子言之於終也。
  
  達生篇
  
   夫外形骸,忘彼我,全於無樂之至樂,則其於性命之情盡之矣。此莊子因而作達生篇。
  
  達生之情者,不務生之所無以為;達命之情者,不務知#8之所無奈何。養形必先之#9物,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之矣;有生必先無離形,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為養形足以存生;而養形果不足以存生,則世奚足為哉。雖不足為而不可不為者,其為不兔矣。夫欲兔為形者,莫如棄世。棄世則無累,無累則正平,正平則與彼更生,更生則幾矣。
  
   夫生者,時之暫來,受之有涯也;命者,天之所付也,且然無間也。知其暫來,則所謂達生之情也;知其所付,則所謂達命之情也。知其有涯,而不以外物而傷之,所謂不務生之所無以為也;知其無問,而不用智巧而蹈悔,所謂不務知之所無奈何。何也?然而生必有形,形必得養。裁其非類而養之,所謂養形必先之物也。養形役物而無厭,則物翕贍而形必喪。故曰物有餘而形不養者有矣。夫形者,生之所寓也,非我所有也。我謂有而不能自忘之,所謂有生必先無離形也。形既不忘而自有,則形愈虧而生必喪。故曰形不離而生亡者,有之矣。惟能忘生,而又能忘形,則適來之。謂時而適,去必能順也,故曰生之來不能卻,其去不可止。夫莊子之書其篇,有名養生者,有名達生者。養之者,自內而達之者,及外以其自內而故,以養生為內篇;以其及外而故,以達生為外篇;此周為書之意也。
  
  事奚足棄而生奚足遺?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事無窮,生有涯。以有涯而應無窮,則力不贍而命殆矣。惟能棄事而任自然,忘生而處無為,則逍遙自得而神王矣。故曰,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形不勞者,形所以全也;精不虧者,精所以復也。全則反於真,復則歸於靜。如此,則與天無異也。故曰,形全精復,與天為一。與天為一,則物最之也,故曰,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為物之父母,而能生成於物,故曰,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始者言其生,而體者言其成。生成萬物而不勞形損精,而與化之密移,是謂至精之精,而歸於自然而然矣。故曰,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
  
  子列子問關尹曰:至人潛行不窒,蹈火不熱,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請問何以至於此?關尹曰:是純氣之守也,非知巧果敢之列。居,予語女。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10而已。則物之造乎不形而止乎無所化,夫得是而窮之者,物焉得而止#11焉。彼將處乎不淫之度,而藏乎無端之紀,遊乎萬物之所終始,
   夫至人者,虛心應物而無不通也,故曰潛行不窒。待物以誠,而物莫傷也,故曰蹈火不熱。反以相天,而心無累也,故曰行乎萬物之上而不慄。然而,至人如此者由精神之不虧也,非智勇之用也,故曰是純氣之所守也,非智巧果敢之。
  
  壹其性,養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卻,物奚自入焉。
   壹其性者,不跂其本也;養其氣者,不出其和也;合其德者,守於自德也。不跂其本,則正正所以存;不出其和,則真純所以全;守於自得,則過失所以忘。如此,則真君虛靜,而明於萬物之始,故曰以通乎物之所造。至人若是,而其道所以曲全,而其妙所以不測,萬物焉能撓役乎?故曰夫若是者,其神無卻,物奚自入焉。
  
  夫醉者之墜車,雖疾不死。骨節與人同而犯害與人異,其神全也,乘亦不知也,墜亦不知也,死生驚懼不入乎其胸中,是故選物而不慴。彼得全於酒而猶若是,而況得全於天乎?聖人藏於天,故莫之能傷也。復偉者不折鏌干,雖有忮心者不怨飄瓦,是以天下平均。故無攻戰之亂,無殺戮之刑者,由此道也。不開人之天#12,而開天之天,開天者德生,開人者賊生。不厭其天,不忽於人,民幾乎以其真。仲尼適楚,出於林中,見痀僂者承蜩,猶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墜,則失錙銖;累三而不墜,則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墜,猶掇之也。吾處身也,若厥#13株拘;吾執臂也,若槁木之枝;雖天地之大,萬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側,不以萬物易蜩之翼,何為而不得。孔子顧謂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於神,其痀僂丈人之謂乎。顏淵問仲尼曰:吾嘗濟乎觴深之淵,津人操舟若神。吾問焉,曰:操舟可學邪?曰:可。善游者數能。若乃夫沒人,則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吾問焉而不吾告,敢問何謂也?仲尼曰:善遊者數能,忘水也。若乃夫沒人之未嘗見舟而便操之也,彼視淵若陵,視舟之覆猶其車卻也。覆卻萬方陳乎前而不得入其舍,惡往而不暇。以瓦注#14者巧,以鉤注者憚,以黃金注者殙。其巧一也,而有所矜,則重外也。凡外重者內拙。
   夫承蜩、操舟,技之至末也,由能用志而精之。精之,則乃幾於神也,而況全生之道乎。夫生者,事之至大也,人能用志而全之。全之,乃入於神也,世俗不能用志而全之。此莊子所以寓言仲尼之欺承蜩,顏淵之美操舟也。
  
  田開之見周威公。威公曰:吾聞祝腎學生,吾子與祝腎遊,亦何聞焉?田開之曰:開之操拔篲以侍門庭,亦何聞於夫子。威公曰:田子無讓,寡人願聞之。開之曰:聞之夫子曰:善養生者,若牧羊然,視其後者而鞭之。威公曰:何謂也?田開之曰:魯有單豹者,巖居而水飲,不與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猶有嬰兒之色;不幸遇餓虎,餓虎殺而食之。有張毅者,高門縣薄,無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內熱之病以死。豹養其內而虎食其外,毅養其外而病攻其內,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後者也。
   夫生必有形,形必有體,體所以分於內外也。全生者均養其內外,則內外兩全,而生所以存也。若專養其內而忘其外,則外與物迕,而不免於累,此單豹所以亡軀於虎。若專養於外而忘其內,則內必焚和,而不免於累,此張毅所以沒身於病也。二子者,皆不中於道而罹其害。此田開之所以有牧羊之喻也。
  
  仲尼曰:無入而藏,無出而陽,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極。夫畏塗者,十殺一人,則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後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15畏者,衽席之上,飲食之間;而不知為之戒者,過也。祝宗人玄端以臨牢筴,說彘曰:汝奚惡死?吾將三月(牜十豢 )#16汝,十日戒,三日齊,藉汝#17白茅,加汝肩屍乎彫俎之上,則汝為之乎?為彘謀,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錯之牢筴之中,自為謀,則苟生有軒冕之尊,死得於腞循之上、聚僂之中則為之。為彘謀則去之,自為謀則取之,所#18異彘者何也?桓公田於澤,管仲御,見鬼焉。公撫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見?對曰:臣無所見,公反,談論為病,數日不出。齊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則自傷,鬼惡能傷公。夫忿滀之氣,散而不反,則為不足;上而不下,則使人善怒;下而不上,則使人善忘;不上不下,中身當心,則為病。桓公曰:然則有鬼乎?曰:有。沈有履,竈有髻。戶內之煩壤,雷霆處之;東北方之下者,倍阿鮭蠪躍之;西北方之下者,則泆陽處之。水有罔象,丘有幸,山有夔,野有彷徨,澤有委蛇。公曰:請問,委蛇之狀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轂,其長如轅,紫衣而朱冠。其為物也,惡聞雷車之聲,則捧其首而立。見之者殆乎霸。桓公辴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見者也。於是正衣冠與之坐,不終日而不知病之去也。紀渻子為王養鬥雞。十日而問雞已乎?曰:未也,方虛憍而恃氣。十日又問,曰:未也。猶應嚮景。十日又問,曰:未也。猶疾視而盛氣。十日又問,曰:幾矣。雞雖有鳴者,已無變矣,望之似木雞矣,其德全矣,異雞無敢應者#19,反走矣。
   紀渻子之養雞,梓慶之為鐻,皆能全其天真,而順其自然也。夫天真全,則所以德全,而合於天。故雞遂至於無敢應,而鏬成而凝於神也。
  
  孔子觀於呂梁,縣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黿鼉魚鼈之所不能游也。見一丈夫游之,以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並流而拯之。數百步而出,被髮行歌而游於塘下。孔子從而問焉,曰:吾以子為鬼,察子則人也。請問,蹈水有道乎?曰:亡,吾無道。吾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與齊俱入,與汩偕出,從水之道而不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為始乎故,長乎性,成乎命?曰:吾生於陵而安於陵,故也;長於水而安於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魯侯見而問焉,曰:子何術以為焉?對曰:臣工人,何術之有。雖然,有一焉。臣將為鐻,未嘗敢以耗氣也,必齊以靜心。齊三日,而不敢懷慶賞爵祿;齊五日,不敢懷非譽巧拙;齊七日,輒然忘吾有四枝形體也。當是時也,無公朝,其巧專而外骨#20消;然後入山林,觀天性;形軀至矣,然後成見鐻,然後加手焉;不然則已。則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與。東野稷以御見莊公,進退中繩,左右旋中規。莊公以為文弗過也,使之鉤百而反。顏闔遇之,入見曰:稷之馬將敗。公密而不應。少焉,果敗而反。公曰:子何以知之才曰:其馬力竭矣,而猶求焉,故曰敗。工倕旋而蓋規矩,指與物化而不以心稽,故其靈臺一而不桎。忘足,屨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知#21忘是非,心之適也;不內變,不外從,事會之適也。始乎適而未嘗不適者,忘適之適也。有孫休者,踵門而詫子扁慶子曰:休居鄉不見謂不脩,臨難不見謂不勇;然而田原不遇歲,事君不遇世,賓於鄉里,逐於州部,則胡罪乎天哉?休惡遇此命也?扁子曰:子獨不聞夫至人之自行邪?忘其肝膽,遺其耳目,茫然彷徨乎塵垢之外,逍遙乎無事之業,是謂為而不恃,長而不宰。今汝飾知以驚愚,脩身以明汙,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汝得全而形軀,具而九竅,無中道夭於聾盲跛蹇而比於人數,亦幸矣,又何暇乎天之怨哉。子往矣。孫子出。扁子入,坐有間,仰天而歎。弟子問日:先生何為歎乎?扁子曰:向者休來,吾告之以至人之德,吾恐其驚而遂至於惑也。弟子日:不然。孫子之所言是邪?先生之所言非邪?非固不能惑是。孫子所言非邪?先生所言是邪?彼固惑而來#22矣,又奚罪焉。扁子曰:不然。昔者有鳥止於魯郊,魯君說之,為具太牢以饗之,奏《九韶》以樂之,鳥乃始憂悲眩視,不敢飲食。此之謂以己養養鳥也。若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浮之江湖,食之以#23委蛇,則平陸而已矣。今休,款啟寡聞之民也,吾告以至人之德,譬之若載鼷以車馬,樂鴳以鐘鼓也。彼又惡能無驚乎哉。
   全生之道,非至人不能知之矣。非至人而與語全生之道,是養鳥以《太牢》、《九韶》之具也,安能使無驚懼之心歟?此扁子所以慮孫休之惑也。夫莊子之作此篇,以覺世俗未悟全生之理也。而世俗者,未可卒告之以全生之道。故終於扁子之所歎,而寓其所作之意也。若莊子者可謂能盡其意者乎。
  
  山木篇
  
   夫能達生之情而無為,無為則歸於虛靜。寂寞而材全,材全則不斬乎用矣。此莊子因而作山木篇。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問其故,曰:無所可用。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夫子出於山,舍於故人之家。故人喜,命堅子殺鴈而烹之。堅子請曰:其一能嗚,其一不能嗚,請奚殺?主人曰:殺不能嗚者。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鴉,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莊子笑曰:周將處夫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24,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遊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遊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25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尊則議,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乎。
   夫命者,材之體;材者,命之用。材所以殊小大,而用所以分有無。聖人之材,大材也,材大則材全而已矣。材全而以無用為用,則能全生,此山木以不材而得終其天年也。世俗之材,小材也,材小則材缺而已矣。材缺而亦以無用為用,則反喪生,此山舍之鴈以不能嗚而見烹也。夫鴈之不能嗚,亦似山木之不材也。似之而未為其全村,是以不免於患也。故曰,村與不村之間,似之而非之也,故未免乎累。
  
  市南宜僚見魯侯,魯侯有憂色。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脩先君之業;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然不兔於患,吾是以憂。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於巖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且胥疏#26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網羅機辟之患。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剖形去皮,灑心去欲,而遊於無人之野。南越有邑焉,名為建德之國。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與而不求其報;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猖狂妄行,乃蹈乎大方;其生可樂,其死可葬。吾願君去國捐俗,與道相輔而行。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市南子曰:君無形倨,無留居,以為君車。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雖無糧而乃足。君其涉於江而游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愈往而不知其所窮。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見有於人者憂。故堯非有人,非見於有人也。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遊於大莫之國。方舟而濟於河,有虛船來觸舟,雖有惼#27心之人不怒;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人能虛己以遊世,其孰能害之。
   夫材全,則所以知命;知命,則所以不憂。魯侯之材不全,而不能知於命,所以有憂色而已。夫憂者,生於物之所累也。魯侯物於國,而其國所以為之累,此市南子引豐狐文豹皮為之災而諭之也。人欲使其國不能為累者,莫若無心於物而任其自然,無意於民而任其自化。汎然遊於自得之場,而處於至虛之域,則其材所以自全,而其用歸於無用,乃入於寥天,而孰能為乎?故曰君自此遠矣。又曰,虛己以遊,孰能害之。此市南子語魯侯以深根固蒂,無為清凈之道也。
  
  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鍾,為壇乎郭門之外,三月而成上下之縣。王子慶忌見而問焉,曰:予何術之設?奢曰:一之間,無敢設也。奢聞之,既雕既琢,復歸於朴。侗乎其無識,儻乎其怠疑;萃乎茫乎,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彊梁,隨其曲傳,因其自窮,故朝夕賦斂而豪#28毛不挫,而況有大塗者乎。
   夫道一而不可不變也,變而復歸於真也。生物而任其自生也,成物而任其自成也,不加不損而與物無迕也,無為無用而莫知其終也。此皆至道之妙,體而得之,足以全生矣。此北宮奢所以寓之於為鍾為壇之間也。故曰而況有大塗者乎。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太公任往弔之曰:子幾死乎?曰:然子惡死乎?曰:然#29。任曰:予嘗言不死之道。東海有鳥焉,其#30名曰意怠。其為鳥也,翂翂翐翐,而似無能;引援而飛,迫脅而棲;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直木先伐,甘井先竭。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修身以明汙,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故不免也。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自伐者無功,功成者墮,名成者虧。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道流而不明,居得行而不名處;純純常常,乃比於狂;削迹損勢,不為功名;是故無責於人,人亦無責焉。至人不聞,子何喜哉?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羣,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孔子問子桑虖#31曰:吾再逐於魯,伐樹於宋,削迹於衛,窮於商周,圍於陳蔡之間。吾犯此數患,親交益疏,徒友益散,何與?子桑雽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趍#32。或曰:為其布與?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趍,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屬也。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如醴;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絕學捐書,弟子無抱於前,其愛#33益加進。異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真泠禹曰:汝戒之哉。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莊子衣大布而補之,正緳係履而過魏王。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王獨不見夫騰#34猿乎?其得柟梓豫章也,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雖羿、逄蒙不能眄睨也。及其得枯棘枳枸之間也,危行側視,振動悼慄;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處世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孔子窮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右擊槁枝,而歌焱氏之風,有其具而無其數,有其聲而無宮角,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於人之心。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愛己而造哀也,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無始而非卒也,人與天一也。夫今之歌者其誰乎?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仲尼曰:饑渴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物#35之泄也,言與之偕逝之謂也。為人臣者,不敢去之。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何謂無受人益難?仲尼曰:始用四達,爵祿並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有#36在外者也。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吾若取之,何哉。故曰,烏莫知於鷾鴯,目之所不宜處,不給視,雖落其實,棄之而走。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社稷存焉爾。何謂無始而非卒?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何謂人與天一邪?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人之不能有天,性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莊周遊乎雕陵之樊,睹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目大不睹?褰#37裳躩步,執彈而留之。睹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見利而忘其真。莊周怵然曰:噫,物固相累,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莊周反入#38,三月不庭。藺且從而問之: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俗#39。今吾遊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遊於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吾所以不庭也。
   形者,天之委質也,命之所累也。惟其能忘形,則足以忘物;忘物,則足以全命;命全,則足以全生。惟其不能忘形,則不能忘物;不能忘物,則不能全命;不能全命,則不能全生。此莊周所有執彈、鵲、蟬、螳蜋之言也。二夫執彈彈鵲,而忘栗林之禁,此役於物而不能忘形也。螳蜋搏蟬,而忘異鵲之所利,此利於得而不能全命也。不能忘形,而全命皆不免於憂患也,安得生所以全歟?此周之所以遽悟而不出門庭也。
  
  陽子之宋,宿於逆旅,逆旅人#40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愛哉。
   夫欲全其性命,終其天年者,莫若外忘其形也。形忘,則所以自得,而所適安有不得歟?此陽子所以取逆旅小子之言也。夫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者,此皆外忘其形,而美惡從而兩忘也,豈為不全性命之情歟?此莊子所以言之於篇終也。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竟
  
  #1四庫本亦有『之』字,而郭慶藩《莊子集釋》無『之』字。
  #2#3《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未之』、『未知』俱作『未知之』,趙本作『未知』,四庫本作『未之』。
  #4《闕誤》引江南古戴本『誠樂』作『而誠者為樂』。
  #5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同為『諸子所言』,郭慶藩《莊子集釋》則作『視之所言』。
  #6《闕誤》引張君房本『從然』作『泛然』。
  #7《闕誤》引江南古藏本『故異也』三字作『好惡異』。
  #8《弘明集·正誣論》引『知』 作『命』,《淮南子》《詮言篇》和《泰族篇》亦並作『 命』 。
  #9郭慶藩《莊子集釋》本『之』下有『以』字。
  #10《闕誤》引江南古藏本『色』上有『形』字。
  #11《闕誤》引張君房本『止』作『正』。
  #12《闕誤》引劉得一本『天』作『人』。
  #13趙諫議本、四庫本『厥』作 橛』。
  #l4《闕誤》云:《呂覽》『注』作『殶』,余同。
  #15《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取』作『最』。
  #16《闕誤》引張君房本『 』作豢。
  #17諸本皆無『汝』字,疑衍。
  #18《闕誤》引張潛夫本『所』上有『其』字。
  19《闕誤》引文如海、劉得一本『者』上有『見』字。
  #20趙本、四庫本『骨』作『滑』。
  #21《闕誤》引文如海、張君房本均無『知』字,依上下文意『知』疑是衍文。
  #22趙本『來』下有『者』字。
  #23此句據王先謙說應補作?『食之以鰌(魚十攸 ),委蛇而處,則平安陸而已矣』。
  #24趙本『材與不材之間』句不重。
  #25原本為『不』,依諸本皆作『可』,故改正。
  #26唐寫本『疏】下有『草』字。
  #27趙諫議本『惼』為『褊』。
  #28趙本、四庫本『豪』均作『毫』。
  #29 趙本無『子惡死乎曰然』六字。
  #30世德堂本無『其』字。
  #31浙江書局本『虖』作『雽』,趙本『虖』作『雩』。
  #32四庫本『趍』作『趨』。
  #33敦煌本『愛』作『受』。
  #34趙本『騰』作『螣』。
  #35《闕誤》引江南古藏本『物』作『化』。
  #36浙江書局本『有』作『其』。
  #37《闕誤》引張君房本『褰』作『蹇』,浙江書局本亦作『褰』。
  #38《闕誤》引江南古藏本『入』下有『宮』字。
  #39《闕誤》引成玄英本『俗』作『乏』。
  #40《闕誤》引劉得一本『人』作『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