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一




  
  宋王元澤傳
  
  田子方篇
  
   夫真人者,全至樂,達生理,以不材為材,無用為用,而不失真。此魏無擇之師如此矣。莊子因而作田子之篇。
  
  田子方侍坐於魏文侯,數稱谿工。文侯曰:谿工,子之師邪?子方曰:非也,無擇之里人也;稱道數當,故無擇稱之。文侯曰:然則子無師邪?子方曰:有。曰:子之師誰邪?子方曰:東郭順子。文侯曰:然則夫子何故未嘗稱之?子方曰:其為人也真,人貌而天,虛綠而葆真,清而容物。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無擇何足以稱之。子方出,文侯儻然終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語之曰:遠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聖知之言仁義之行為至矣,吾聞子方之師,吾形解而不欲動,口鉗而不欲言。吾所學者真土梗耳,夫魏真為累耳。
  
   夫真人者,內直而不假於物也,具體而任其無為也,故曰人貌而天。虛靜而不失其正也,故曰虛緣而葆真。湛然足以有容也,故曰清而容物。邪僻來干,則示之以未始,出吾宗而俾之自滅也,故曰物無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此皆合於道之無名也。無名,安可強名乎。此田子方所以言無擇何足以稱之也#1,夫子方之師如此也。萬物安足為累乎?此文侯自嗟其所學之非道,而魏國之為累也。故曰,吾所學者真土梗耳,魏真為我累耳。
  
  溫伯雪子適齊,舍於魯。魯人有請見之者,溫伯雪子曰:不可。吾聞中國之君子,明乎禮義而陋於知人心,吾不欲見也。至於齊,反舍於魯,是人也又請見。溫伯雪子曰#2,往也蘄見我,今也又蘄見我,是必有以振我也。出而見客,入而歎。明日見客,又入而歎。其僕曰:每見之客也,必入而歎,何也#3?曰:吾固告子矣:中國之民明乎禮義而陋乎知人心。昔之見我者,進退一成規,一成矩,從容一若龍,一若虎,其諫我也似子,其道#4我也似父,是以歎也。仲尼見之而不言。子路曰:吾子欲見溫伯雪子久矣,見之而不言,何邪?仲尼曰:若夫人者,目擊而道存矣,亦不可以容聲矣。
   真人者,敦兮若朴也。曠兮若谷也,淵兮似萬物之宗也,不可以智度,不可以言接。此溫伯雪子之如此,而仲尼見而不能言也。夫仲尼見而不言者,心得也。心得何假於言乎,故曰亦不可以容聲矣。
  
  顏淵問於仲尼曰:
   夫田無擇之師與夫溫伯雪子,其道所以為得矣。由未及於仲尼,故以顏回稱仲尼之道,而繼言之仲尼之道,至妙矣。其所得,得之於老聃,故以孔子與老聃論道而次之也。故無擇之師不及溫伯雪子,溫伯雪子不及於孔子,孔子又師於老聃,故第差一等而言之。此莊子託數子之稱師,而論道以至于精也。
  
  夫子步亦步,夫子趨亦趨,夫子馳亦馳;夫子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矣。夫子曰:回,何謂也?曰:夫子步,亦步也;夫子言,亦言也;夫子趨,亦趨也;夫子辯,亦辯也;夫子馳,亦馳也;夫子言道,回亦言道也;及奔逸絕塵而回瞠若乎後者,
   仲尼者,入於道也;顏回者,知於道也。入於道者,已至於真空,此所以奔逸絕塵而不可以及也。知於道者,未達於真空,此所以趨步馳騁而瞠若乎後也。不可以及,則獨為於聖人;瞠若其後,則可以繼聖人;此仲尼所以為萬世師,而顏回所以為於亞聖也。
  
  夫子不言而信,不比而周,無器而民滔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仲尼曰:惡,可不察與。夫哀莫大於心死,而人死亦次之。日出束方而入於西極,萬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後成功,是出則存,是入則亡。萬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
  
   孔子待物以其誠,故不言而信也;接下以其忠,故不比而周也;無爵而物最,故無器而民也;無位而物歸,故滔#5乎前,而不知所以然而已。此夫子之所以聖者歟。
  
  吾一受其成形,而不化以待盡,效物而動,日夜無隙,而不知其所終;薰然其成形,知命不能規乎其前,丘以是日徂。五口終身與汝交一臂而失之,可不哀與。汝殆著乎吾所以著也。彼已盡矣,而汝求之以為有,是求馬於唐肆也。吾服汝也甚忘,汝服吾也亦甚忘。雖然,汝奚患焉。雖忘乎故#6吾,吾有不忘者存。
   真宰之造物,我所以受其成形而為我矣。受其成形,而不可以侈易,待其終極而後止,此未足以免於憂累也。故聖人達觀而忘其形,所以無我而已矣。
  
  孔子見老聃,老聃新沐,方將被髮而乾,恕然似非人。孔子便而待之,少焉見,曰:丘也眩與,其信然與?向者先生形體掘若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老聃曰:吾遊心於物之初。孔子曰:何謂邪?曰:心困焉而不能知,口辟焉而不能言,嘗為汝議乎其將。
  
   夫物之初者,無有也。無有者,道之真體而與物不耦矣。老聃所以進之宜乎,孔子稱其形體如槁木,似遺物離人而立於獨也。夫離人者,出於非人之域也;立於獨者,入於天而一也;此老聃所以神妙歟。
  
  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或為之紀而莫見其形。消息滿虛,一晦一明,日改月化,日有所為,而莫見其功。生有所乎萌,死有所乎歸,始終相反乎無端而莫知其所窮。非是也,且孰為之宗。
   一陰一陽之謂道。道生於陰陽,陰陽分而道著然。獨陰不可成,而獨陽不可生,必在交通而然後萬物生成矣。故曰,至陰肅肅,至陽赫赫;肅肅出乎天,赫赫發乎地;兩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夫天陽也,地陰也,肅肅出乎天,赫赫出乎地,見陰陽交通之道也。
  
  孔子曰:請問遊是。老聃曰:夫得是,至美至樂也,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
   能全於道者,所以能全於命。命全,則為樂莫大焉,此老職所以有至美至樂之言也。夫道者,天下之至美也;命者,萬事之至樂也。至美出於道,而視之不見也;至樂出於命,而聽之不聞也。惟能入道,則可全命;惟能有美,則可以有樂;二者非至人不能備之矣。故曰,得至美而遊乎至樂,謂之至人。
  
  孔子曰:願聞其方。曰:草食之獸不疾易藪,水中之蟲不疾易水,行少變而不失其大常也,喜怒哀樂不入於胸次。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棄隸者若棄泥塗,知身貴於隸也,貴在於我而不失於變。且萬化而未始有極也,夫孰足以患心。已為道者解乎此。
  
   天地萬物,同出於道而得一也。人能明得一之妙,則無為。無為則無我,無我則形骸如遺土,死生為往來,皆不能為累於我矣。豈得失利害可以介萬於心歟?故曰,夫天下也者,萬物之所一也。得其所一而同焉,則四肢百體將為塵垢,而死生終始將為晝夜而莫之能滑,而況得喪禍福之所介乎。
  
  孔子曰:夫子德配天地,而猶假至言以修心,古之君子,孰能說焉?老聃曰:不然。夫水之於汋也,無為而才自然矣。至人之於德也,不修而物不能離焉,若天之自高,地之自厚,日月之自明,夫何修焉。孔子出,以告顏回曰:丘之於道也,其猶醯雞與。微夫子之發吾覆也,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
   缺傳
  
  莊子見魯哀公。哀公曰:魯多儒士,少為先生方者。莊子曰:魯少儒。哀公曰:舉魯國而儒服,何謂少乎?莊子曰:周聞之,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時;履句#7屨者,知地形;綬佩玦者,事至而斷。君子有其道者,未必為其服也;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為不然,何不號於國中曰:無此道而為此服者,其罪死。於是哀公號之五日,而魯國無敢儒服者,獨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門。公即召而問以國事,千轉萬變而不窮。莊子曰:以魯國而儒者一人耳,可謂多乎。百里奚爵祿不,入心,故飯牛而牛肥,使秦穆公忘其賤,與之政也。有虞氏死生不入於心,故足以動人。宋元君將畫圖,眾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筆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後至者,儃儃然不趨,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視之,則解衣般#8礴贏。君曰:可矣,是真畫者也。文王觀於臧,見一丈夫釣,而其釣莫釣;非持其釣有釣者,常釣也。文王欲舉而授之政,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欲終而釋之,而不忍百姓之無天也。於是旦而屬之大夫曰:昔者寡人夢見良人,黑色而(冉十頁 ),乘駁馬而徧朱蹄,號曰:寓而政於臧丈人,庶幾乎民有廖乎。諸大夫蹴然曰:先君王也。文王曰:然則卜之。諸大夫曰:先君之命,王其無他,又何卜焉。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典法無更,偏令無出。三年,文王觀於國,則列士壞植散羣,長官者不成德,斔斛不敢入於四境#9。列士壞植散羣,則尚同也;長官者不成德,則同務也;鎖斛不敢入四境,則諸侯無二心也。文王於是焉以為大師,北面而問曰:政可以及天下乎?臧丈人昧然而不應,泛然而辭,朝令而夜遁,終身無聞。顏淵問於仲尼曰:文王其猶未邪?又何以夢為乎?仲尼曰:默,汝無言。夫文王盡之也,而又何論刺焉。彼直以循斯須也。
   夫魯國之多儒,周邦之多臣,及其所得則乃一儒一丈夫矣。故魯得一儒,而哀公問之國事,則千轉萬變而不窮;周得一丈夫,而文王授之邦政,則四境諸侯無二心。是二人者,得於心者充足,而為於外者有餘,所謂才全而德不形,故莊子言於此篇矣。
  
  列禦寇為#10伯昏無人射,引之盈貫,措杯水其肘上,發之,適矢復沓,方矢復寓。當是時,猶象人也。伯昏無人曰:是射之射,非不射之射也。嘗與汝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若能射乎?於是無人遂登高山,履危石,臨百仞之淵,背遺巡,足二分垂在外,揖御寇而進之。御寇伏地,汗流至踵。伯昏無人曰:夫至人者,上闚青天,下潛黃泉,揮斥八極,神氣不變。今汝怵然有徇目之志,爾於中也殆矣夫。
   至人者,潛行而不窒,所入而皆得,放心於天地之外而不入於形器之內,忘於危險而豈有憚慴歟?此伯昏無人所以言其闚青天,潛黃泉,揮斥八極,而神氣不能變也。
  
  肩吾問於孫叔敖曰:子三為令尹而不榮華,三去之而無憂色。吾始也疑子,今視子之鼻間栩栩然,子之用心獨奈何?孫叔敖曰:吾何以過人哉。吾以其來不可卻也,其去不可止也,吾以為得失之非我也,而無憂色而已矣。我何以過人哉。且不知其在彼乎,其在我乎?其在彼邪?亡乎我;在我邪?亡乎彼。方將躊躇,方將四顧,何暇至乎人貴人賤哉。仲尼聞之曰:古之真人,知者不得說,美人不得濫,盜人不得劫,伏戲黃帝不得友。死生亦大矣,而無變乎己,況爵祿乎。若然者,其神經乎大山而無介,入乎淵泉而不濡,處卑細而不憊,充滿天地,既以與人,已愈有。楚王與凡君坐,少焉,楚王左右曰凡亡者三。凡君曰:凡之亡也,不足以喪吾存。夫凡之亡不足以喪吾存,則楚之存不足以存存。由是觀之,則凡未始亡而楚未始存也。
   至人者,以形骸為寓寄,以生死為往來,而況爵祿軒冕之外物乎。此孫叔敖所以三仕三去,而無榮華憂色也。夫爵祿軒冕,物之來寄也,其來不可卻,其去不可止。來去在彼而不在我,故曰吾以得失之非我也。得失之非我,則又何憂喜於其間,故曰而無憂色而已矣。此叔敖之能忘於外物,孔子所以引古之真人而稱之也。
  
  知北遊篇
  
   夫窈冥寂寞,希夷微妙者,至道之真體。體固不可以情求,不可以智窺,惟以無知而為得矣。此莊子因而作知北遊之篇。
  
  知北遊於玄水之上,登隱弅之丘,而適遭無為謂焉。知謂無為謂曰:予欲有問乎若:何思何慮則知道?何處何服則安道?何從何道則得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知不得問,反於白水之南,登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問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將語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知不得問,反於帝宮,見黃帝而問焉。黃帝曰: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問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其孰是耶?黃帝曰:彼無為謂真是也,狂屈似之;我與汝終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聖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為也,義可虧也,禮相偽也。故曰: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禮者,道之華而亂之首也。故曰:為道者日損,損之又損之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也。今已為物也,欲復歸根,不亦難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故萬物一也,是其所美者為神奇,其所惡者為臭腐;臭腐復#11化為神奇,神奇復化為臭腐。故日通天#12下一氣耳。聖人故貴一。知謂黃帝曰:吾問無為謂,無為謂不應我,非不我應,不知應我也。吾問狂屈,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非不我告,中欲告而忘之也。今予問乎若,若知之,奚故不近?黃帝曰:彼其真是也,以其不知也;此其似之也,以其忘之也;予與若終不近也,以其知之也。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
   夫智者言其陽明也,北者言其陰晦也。能不用明而自晦,則入於至道之妙也,故曰知北遊於玄水之上,隱弅之丘,適遭無為謂焉。故無為者,未免於有為也。未免於有為,則豈足以知道。此所以不答知之所問也。智以無為之不答,復之陽明而所以次其所問焉,故曰反於白水之南,澄狐闋之上,而睹狂屈焉。白水之南者,言陽明也。狐闋之上者,言中心.疑而不果也。狂者,言其有所取。屈者,言其有所伸,亦未為於無為也。未為於無為,則亦不足以知於道。此所以答智以予知之將告若之言也。智以二子皆不知道也,非聖人不可以明,故復之帝宮而問黃帝焉。黃帝者,聖人也,足以知其至道矣。夫何思何慮者,無心也;何處何服者,無體也;何從何道者,無方也。無心所以言至虛,無體所以言真空,無方所以言至妙。至虛者,道之所集也,故曰則知道真空者,道之所存也;故曰則安道至妙者,道之所在也;故曰則得道此三者,非聖人不能以知之。故黃帝曰:我與若知之,彼與彼不知也。無為狂屈者,皆莊子製名而寓意。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大聖不作,觀於天地之謂也。今#13彼神明至精,與彼百化,物已死生方圓,莫知其根也扁然而萬物自古以固存。六合為巨,未離其內;秋毫為小,待之成體。天下莫不沉浮,終身不故;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於天矣。
   知道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天地自道而生,而未嘗諭人以覆載之功。四時隨道而行,而未嘗告人以寒暑之期;萬物由道而出,未嘗語人以生成之理。聖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四時合其序,曲通萬物之情,而與道冥會,未嘗諄諄然以諭人矣。故曰聖人者,原天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是故,至人無為者,任其自然而無所為也。大聖不作者,付之自成而無所作也。此至人、聖人合天地之不言也,故曰觀於天地之謂也。
  
  齧缺問道乎被衣,被衣曰:若正汝形,一汝視,天和將至;攝汝知,一汝度,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道將為汝居,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言未卒,齧缺睡寐。被衣大說,行歌而去之,曰:形若槁骸,心若死灰,真其實知,不以故自持。媒媒晦晦,無心而不可與謀。彼何人哉。
   正汝形者,使之無勞汝形也;一汝視者,使之不見可欲也。無勞汝形,則形全也;不見可欲,則精復也。形全精復,則與天為一矣,故曰天和將至。攝汝知者,使之無思無為也;一汝度者,使之不益不損也。無思無為,則反朴也;不益不損,則全純也。反朴全純,則其神不虧矣,故曰神將來舍。德將為汝美者,遊於自得之場也;道將為汝居者,處於至虛之域。汝瞳焉如新生之犢而無求其故,所謂復歸於初也。此皆入道之真理,故齧缺遽悟而心得之。此所以聽言未卒而睡寐也。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14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故行不知所往,處不知所持,食不知所味。天地之彊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邪。
   缺傳。
  
  孔子問於老聘曰:今日晏間,敢問至道。老聃曰:汝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夫道,窅然難言哉。將為汝言其崖略。夫昭昭生於冥冥,有倫生於無形,精神生於道,形本生於精,而萬物以形相生,故九竅者胎生,八竅者卵生。其來無迹,其往無崖,無門無房,四達之皇皇也。邀於此者,四枝彊#15,思慮徇達,耳目聰明,其用心不勞,其應物無方。天不得不高,地不得不廣,日月不得不行,萬物不得不昌,此其道與。且夫博之不必知,辯之不必慧,聖人以斷之矣。若夫益之而不加益,損之而不加損者,聖人之所保也。淵淵乎其若海,魏魏乎其終則復始也,運量萬物而不匱#16。則君子之道,彼其外與。萬物皆往資焉而不匱,此其道與。中國有人焉,非陰非陽,處於天地之間,直且為人,將反於宗。自本觀之,生者,喑醷物也。雖有壽夭,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倫雖難,所以相齒。聖人遭之而不違,過之而不守。調而應之,德也;偶而應之,道也;帝之所興,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郤,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類悲之。解其天弢,墮其天袠,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將至之所務也,此眾人之所同論也。彼至則不論,論則不至。明見無值,辯不若默。道不可聞,聞不若塞。此之謂大得也。
  
   夫老聃,神人也,其妙所以無方,而其深所以不測。與孔子之言道,則自精而至于粗,自無而至于有,故首言昭昭生於冥冥,而終言形之不形。夫昭昭生於冥冥者,所謂天地生於混成也。有天地,然後有人倫;有人倫,然後有萬物,而君臣帝王之道無有不備,此道之生成如此也。然而道不可辯也,辯之不若不辯也,故曰辯不若默。道不可聞也,聞之不若不聞也,故#17曰聞不若塞。不辯不聞則無為,無而心得矣,故曰此之謂大得。此老聃與孔子之言道,而始終之序如此也。
  
  東郭子問於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後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邪?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邪?曰:在屎溺。東郭子不應。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及質。正獲之問於監市履狶也,每下愈況。汝唯莫必#18,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徧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嘗相與遊乎無何有之宮,同合而論,無所終窮乎。嘗相與無為乎。澹而靜乎。漠而清乎。調而間乎。寥已吾志,無往焉而不知其所至,去而來不知其所止,吾已往來焉而不知其所終;彷徨乎馮閎,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窮。物物者與物無際,而物有際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女十可 )荷甘與神農同學於老龍吉,神農隱几闔戶晝瞑,(女十可 )荷甘日中奓戶而入曰:老龍死矣。神農隱几擁杖而起,嚗然放杖而笑,曰:天知予僻陋慢訑,故棄予而死。已矣夫子。無所發予之狂言而死矣夫。弇堈弔聞之,曰:夫體道者,天下之君子所繫焉。今於道,秋毫之端萬分未得處一焉,而猶知藏其狂言而死,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於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
   道者,萬物之所道也。在體為體,在用為用,無名無迹,而無乎不在。故自有而觀,則足以知其徼;自無而觀,則足以知其妙。虛靜寥遠,而無有終始,此道之至妙之理也。東郭子不知其然,而問道之烏在,所謂蔽於一曲也。蔽於一曲,則不能知道之深遠,故莊子答之以無所不在也。
  
  於是#19泰清問乎無窮曰:子知道乎?無窮曰:吾不知。又問乎無為。無為曰:吾知道。曰:子之知道,亦有數乎?曰:有。曰:其數若何?無為曰:吾知道之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此吾所以知道之數也。泰清以之言也問乎無始曰:若是,則無窮之弗知與無為之知,孰是而孰非乎?無始曰:不知深矣,知之淺矣;弗知內矣,知之外矣。於是泰清中而歎曰:弗知乃知乎。知乃不知乎。孰知不知之知?
   夫道無所不在,天地萬物由之而後成,不可以言,不可以拘而已矣。故聖人知之而不言,得之而不拘,此無窮答泰清以不知也。夫不知者,深知也;深知者,得之於內也。此無始所以有不知深矣,弗知內矣之言也。然泰清以無窮真不知道也,故復問於無為。無為者,未免於有為,是以答泰清以吾知道可以貴,可以賤,可以約,可以散也。夫知之者,知淺也;知淺者,得之於外也;此無始所以有知之淺矣,知之外矣之言也。然無窮者,無有其極也;無始者,無有其初也;此二子所以能知於道矣。故泰清所以遽悟而興於歎也。
  
  無始曰: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之不形乎。道不當名。
   道聽之而不聞也,故曰道不可聞。視之不見也,故曰不可見。搏之而不得也,故曰不可言。可聞則非為其道也,故曰聞而非也。可見則亦非為道也,故曰見而非也。可言則又非為道也,故曰言而非也。夫不可聞,不可見者,無形之形也,故曰知形形之不形乎。不可言者,無名之名也,故曰道不當名。此無始所以能明於道乎。
  
  無始曰:有問道而應之者,不知道也。雖問道者,亦未聞道。道無問,問無應。無問問之,是問窮也;無應應之,是無內也。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是以不過乎崑崙,不遊乎太虛。
   夫道至妙而不可問,無形而不可言,故曰道無問,問無應。既無問而強問之,是所問有所終極矣,故曰無問問之,是問窮也。既無應而強應之,是所應得之於外矣,故曰無應應之,是無內也。無內則所知不深矣,終極則所見不廣矣,如此則安能通達於無盡之外,而明了於太初之初,逍遙於廣莫之野,放縱於無何有之鄉歟?故曰,以無內待問窮,若是者外不觀乎宇宙,內不知乎太初,是以不過乎崑崙,不遊乎太虛。此無始所以復諭太清以道不可言也。
  
  光曜問乎無有曰:夫子有乎?其無有乎?光曜不得問,而孰視其狀貌,窅然空然,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也。光曜曰:至矣。其孰能至此乎。予能有無矣,而未能無無也;及為無有矣,何從至此哉。大馬之捶鉤者,年八十矣,而不失豪#20芒。大馬曰:子巧與?有道與?曰:臣有
  守也。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鉤,於物無視也,非鉤無察也。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以長得其用,而況乎無不用者乎。物孰不資焉。
   光曜者,言其明智也;無有者,言其真空也。以明智而求真空,則所以止知粗徼也。故曰孰視其狀貌,然而知粗而必至于精,知徹而必至于妙。故光曜終日視之而不見,聽之而不聞,搏之而不得,所謂至于精妙也。至于精妙,則自知其學不及矣,故曰予能有無矣,未能無無也。夫真空之妙,理蓋自無而得之矣,非由學而後至也,故曰及為無有矣,何從而至哉。此莊子寓言至道之妙於二子矣。
  
  冉求問於仲尼曰:未有天地可知邪?仲尼曰:可。古猶今也。冉求失問而退,明日復見,曰:昔者吾問未有天地可知乎?夫子曰:可。古猶今也。昔日吾昭然,今日吾昧然,敢問何謂也?仲尼曰:昔之昭然也,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也,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未有子孫而有子孫,可乎?冉求未對。仲尼曰:已矣,未應矣。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死生有待邪?皆有所一體。有先天地生者物#21邪?物物者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22,無已。聖人之愛人者終無已者,亦乃取於是者也。
   昔之昭然者,與道冥會也,故曰神者先受之。今之昧然者,求則愈惑也,故曰且又為不神者求邪。無古無今,無始無終者,道之妙體也。達於道之妙體,則入於不生不死之域。此仲尼所以未待冉求之對而言,不以生生死,不以死死生也。
  
  顏淵問乎仲尼曰:回嘗聞諸夫子曰:無有所將,無有所迎。回敢問其遊。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不化,今之人,內化而外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安化安不化,安與之相靡,必與之莫多。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敕十韭 )也,而況今之人乎。聖人處物不傷物。不傷物者,物亦不能傷也。唯無所傷者,為能與人#23相將迎。山林與。皐壤與。使#24我欣欣然而樂與。樂未畢也,哀又繼之。哀樂之來,吾不能禦,其去弗能止。悲夫,世人直謂物逆旅耳。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知#25能能而不能所不能。無知無能者,固人之所不免也。夫務免乎人之所不免者,豈不亦悲哉。
   外化而內不化者,心得於道而體自冥合也。內化而外不化者,心務求道而體不順也。與物化者,一不化者,蓋能與物齊同,而抱一不變也。安化安不化者,任其自化,而無使化也。安與之相靡者,無心於物而不與之靡刃也。必與之莫多者,贍足衣被而不為有餘也。狶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臺者,此言道為聖人之域,而無心足以游處也。
  
  至言去言,至為去為。齊知之所知,則淺矣。
   至言者,不言也,故曰至言去言。至為者,無為也,放曰至為無為。二者非入於至道,則安能去言去為矣。是以言之於終篇。
  
  南華真經新傳卷之十一竟
  #1據四庫本及上下文章改『世』作『也』。
  #2諸本皆有『曰』字,原本疑漏,並依上下文意補。
  #3浙江書局本『也』作『耶』,四庫本『也』作『邪』。
  #4《闕誤》引江南古藏本『道』作『導』。
  #5四庫本『滔』作『蹈』。
  #6唐寫本無『故』字。
  #7原本作『方』,依諸本及上下文意改作『句』。
  #8趙本『般』作 『槃』
  #9浙江書局本『境』作『竟』。
  #10諸本此處均有『列禦寇為』四字,故補。
  #11 敦煌本無『復』字。
  #12《闕誤》引劉得一本『天下』作『天地之』。
  #13《闕誤》引劉得一本『今』作『合』。
  #14《闕誤》引張君房本『孫子』作『子孫』。
  #15奚侗《莊子補注》說『彊』下疑奪『良』字。
  #16《闕誤》引文如海、劉得一本『匱』俱作『遺』。
  #17四庫本『故』作『又』。
  #18《闕誤》引張君房本、成玄英本『必』下有『謂』字。
  #19四庫本、浙江書局本及其他諸本『泰清』前皆有『於是』二字,故補。
  #20唐寫本『豪』作『鉤』。
  #21唐寫本『者』下無『物』字。
  #22『猶其有物也』句,劉得一本不重。
  #23敦煌本『人』作『之』。
  #24《闕誤》引江南古藏本『使』上有『與我無親』四字。
  #25敦煌本無『知』字。